第34章 公劉先生在贛州(3)(1 / 2)

“不久,我們裁了結婚證,她懷孕了,但是我卻發現我與她無法相處……我忍讓著,痛苦著……更晴天霹靂的是:那年6月,我從青海回到北京,迎接我的是‘剝下公劉右派畫皮’的批鬥大會。正是這其間,她生下了我日後相依為命的女兒,作為母親,她卻拒絕給‘右派的女兒’哺乳……

“我背著我女兒到山西去勞改……我沒有怨恨我的所謂的妻子,我隻責備自己當了‘右派’,我寫信給她,哀求她寄幾塊錢給我,好給女兒買件小襖,我得到的回信卻是一張寫著‘公劉,你這個大右派!’的明信片……

“我用茫然的目光盯著所有發生了的不可思議的事情,我一直在反省,我的思維遲遲沒有轉到對現實的否定上來……一夜之間,人性便被政治砸得片甲不留……不認丈夫,不認女兒……

“我的第二次婚姻是摘掉我的‘右派’帽子被放在山西《火花》月刊當編輯時開始的,那時我38歲,對方比我小幾歲,她對我不錯,但她不尊敬我母親,把我母親當做雇來的老媽子。在我的心田裏,我的母親就是我的聖母,豈容他人淩辱。相處了兩年,分手了……嗬!人世幾回傷往事……

“好不容易‘文化大革命’結束了。1979年我與女兒在安徽合肥安了家。1982年我又一次與‘婚姻’兩個字有了瓜葛,那年我56歲,對方在北京某電影製片廠做導演,每天給我打幾次電話,兩天給我寫一封信,誠心要做我的另一半,我動心了,答應了她,約她定個時間去裁結婚證。你猜她怎麼回答我:‘裁什麼結婚證,親愛的,現代社會,隻有傻瓜才結什麼婚,我們是自由的仙鶴……’

“我不同意,她強不過我,結果還是辦了手續。可她的工作單位在北京,我們一直兩地分居,加上她開放無度的言行我無法適應,我的保守她也不能遷就……1984年我們終於分手了。一個好女人,但我們無法相處做夫妻……”

雖然隻有我一個聽眾,但詩人的傾訴欲望讓他激昂的演說好像剛剛才開始。

“這就是我三次失敗的婚姻,請你轉告那位有意跟我回安徽去的女士,我謝謝她,但是我不想再去品嚐婚姻這枚苦果……

“我沒有品嚐過愛情的蜜汁,我受夠了婚姻的折騰……但是我收獲過許許多多比金子還要寶貴的友誼,假如說我這一生有過什麼溫暖的話,那就是友誼。我少年時期落難,有緣遇到了蔣經國先生、徐君虎先生、張明大哥、羅琳大姐、十三中的陳穎珊老師、《新贛南報》的洛汀、浙江的聖野、香港的秦似……他們給予我的親情與我父母給予我的血肉親情毫無區別。‘文革’之後在我落難的歲月裏,又有幸遇到了拯救了我生命的陳根九老人、陳雙科老人,還有文化界的長輩夏衍、陳荒煤、馮牧、刻骨銘心的郭小川、兩肋插刀的邵燕祥、冰夫、塞風、白榕、柳萌、林希、叢維熙、李耕、柯原、劉章、騰長橋、宮璽、立傳璽、陳發仁、馮亦同、李雲鵬……還有像李一痕和你這樣從未相見卻心有靈犀相通的諍友……

“你知道萎靡不振的‘右派’分子公劉當年敲開郭小川的家門時,這位大哥是怎麼接待我的嗎?他緊緊地擁抱著我,我們倆誰也說不出話,半響,他才說:‘我現在能為你做什麼?’

“我說我想回江西,他立即提筆給當時江西省委的宣傳部部長李定坤寫信……

“五十年代末,我帶著女兒在山西勞動改造時,那裏和全國一樣,餓殍遍野,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一包砂糖,原來一位老同學得知我在山西勞改,他在包裹裏夾的紙條上說:‘我沒有其他能力幫助你,給你寄來一點砂糖……’

“……沒有這些刻骨銘心的友誼,我與我女兒早不在人間啦。”

我做筆錄的圓珠筆,油墨用完了,好在八境台三樓有個小賣部,等我買了筆回到柳林時,公劉卻不知去向,好不容易才在八境台的炮城裏找到他,這裏雜草叢生,我們坐在草地上繼續交談。

“抗戰時期,李耕也在贛州待過好幾年,李耕說他來贛州訪舊時,也是你作陪同,我與他都是詩人,也同樣是‘右派’,我們與你是兩代人,你對我們這些人有些什麼感觸、感慨、感想?”

我這次到南昌接公劉,住在李耕老師家裏,那天夜晚,他與我正好議論了公劉,而此刻我手上的筆記本,正是記錄我們當時對話的那冊筆記本。於是我照本宣科對他說,李耕老師是這樣評價你的:“公劉是當代中國文壇中的天才,是詩歌界的李逵,是繼魯迅之後能擔當得起‘知識分子的中國的智者’。公劉的真誠與痛苦在烈火中反複冶煉、升騰……錐心泣血,以全生命追問曆史……清新睿智,大氣耿介,坎坷蹇澀,艱辛備至,寧折不彎,黑白分明,大歌大哭,不畏權,不媚俗……是一頭渾身長滿了劍戟的恐龍……公劉走的是伊索、天問、草葉集的路。公劉不是狂,而是狷,是耿介、犀利與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