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
和這個人握住手的一瞬,我的胸膛裏發生了非同尋常的響動,同時就有終於有此機緣的默然慨歎。
這個人叫安胡塞,哈薩克斯坦陝西村的村長,一個遠方歸來的鄉黨。他原本姓安,取了個異族色彩很明顯的名字胡塞,想來是入異鄉而隨其俗的一個標誌。他一開口說話,卻是滿口最地道的關中東府腔調,地道得比當今西安及其周邊人的口語腔還要純正與古樸。也許是受普通話的持久性影響,許多太過費解的方言土語和太過艱澀的發音,西安城裏乃至郊區的本地人都不說不用了,但安胡塞一如既往滿口滿腔地說著。在我的聽覺感受裏,卻不單是品咂家鄉原生態口語的韻味,更在他這原生態口語裏所隱伏著的悲慘不堪的曆史。那是1877年的清朝同治年間,左宗棠鎮壓為生存抗爭的陝西和甘肅的回民,從陝西關中一直把他們打殺驅趕到天山腳下時,僅剩下一萬多人;翻越天山時又遇到暴風雪,有幸翻過天山逃脫劫難者隻有三千多人……這不堪的一頁已經翻過一百三十多年了。
現在和我挨肩坐著的安胡塞,就是那僥幸逃封劫難的三千人中的一位安姓回族人的第四代傳人。他的祖宗和那些逃亡者進入中亞地區,在楚河岸邊停下了長途跋涉的腳步,落腳定居。楚河的那邊屬今天的哈薩克斯坦轄治,楚河的這一岸是吉爾吉斯斯坦的領土,那時候都統屬於沙俄,他們卻渾然不知。他們看到的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水草茂密的草原,當地人竟然不種莊稼隻放牧牛羊,真可惜了這一方好水沃土。他們停下腳便開荒種地,把從渭河平原上帶過去的糧食和蔬菜種子,撒播到中亞楚河兩岸向來沒有墾植過的土地裏……直到有一天,一位或者幾位沙俄官員來到他們的駐地,瞅了又瞅這一夥穿著長袍、拖著長辮子的“怪人”,便開口盤問,第一個問題就是,你們是從哪裏來的?他們誰也不敢說明真實的來路,隻含糊地說出一個大的方位,是從東岸子來的。這樣,在沙俄帝國的眾多民族裏,又添加了一個東幹族。這個“東幹”族名,顯然是“東岸”的音譯。關中人說到四個方位時很少說東邊西邊南邊北邊,多是說東岸西岸南岸北岸,而且習慣在末尾順帶一個子字。我從小聽慣了也說慣了這樣的方位指向詞,現在和鄉黨說起來也還會順口說東岸子西岸子這樣的話。本屬中國回族的一夥移民,卻成了沙俄和後來的蘇聯以及今天的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的東幹族。
我第一眼看到東幹族鄉黨似曾相識的麵孔時,竟然下意識地從坐著的沙發上站了起來。那是1993年陝西電視台播放的春節晚會,一位來自中亞的東幹族演員出現在熒屏上。這位被稱也自稱黑老五的人,頭戴一頂草原牧民習慣戴的高頂皮帽,開口便叫了一聲:“鄉黨!黑老五回來咧!”我就是在那一聲地道而動情的鄉音裏站起身來的。這是太過久遠卻又令我聞之耳熱心跳的一聲鄉音,是逃亡到中亞的三千多鄉黨在近一百三十年後第一個返回故鄉的後人發自肺腑的聲音。黑老五的臉色不僅不黑,而且泛著俊氣和喜色,他演唱著一首古老的民歌,歌曲的音調隻有關中平原才會產生。我聽來再貼切不過。而那首民族的歌詞,在我卻頗為陌生,也就甚感新鮮,如果不完全是我孤陋寡聞,在我生活的這個時段和空間大約已經失傳了,卻在中亞地區的東幹族鄉黨中完整地傳承下來。接著在1994年的陝西電視台的春節晚會上,一位名為侯賽因的鄉黨躍上熒屏,比之英俊的中年漢子黑老五,他的如雪一般銀白閃亮的頭發,成為舞台上的一個亮點。他同樣表演的是關中民謠《一對牛》,內容是說一個已經貧困至極的農民,卻連續遭遇一個又一個倒黴事。諸如借牛耕地打破犁鏵,收獲的麥子不及種子多,天上下冰雹穿過房頂的窟窿打破了孩子的頭,等等。他的繪聲繪色又極盡詼諧幽默的表演,惹起一陣又一陣笑聲,誰都很難看出這是一位七十二歲高齡的老人。這首民謠我似曾相識,大約是少不更事的幼童時期聽婆說給我的,自然比不得曾榮獲“蘇聯人民演員稱號”(蘇聯七十年命名人民演員不足十人)的侯賽因聲情並茂且惟妙惟肖的表演了。這“一黑一白”——黑老五和銀白頭發的侯賽因——兩位遠方歸來的鄉黨美好而親切的形象,至今依舊清晰地呈現在我的眼前。盡管侯賽因現已謝世,但他當時模仿的那個鄉村倒黴蛋逼真而又滑稽的動作和生動詼諧的音調仍留在我的記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