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功
1月2號清晨,我和妻子趕到八寶山二樓西廳告別室時,鐵生已經安放在靈柩裏了。周圍隻有二三十人吧,沒有告別儀式,也沒有人號令鞠躬。鐵生的妻子陳希米說:大家不要哭,鐵生不願看大家哭……請大家撒一些花瓣給他。我們就撒一些花瓣在他身上。陳希米說,我們跟鐵生告別吧。我們就各自深深地鞠了躬。陳希米說,留下幾個有力氣的朋友,別的朋友就走吧。我們沒有走,看著靈柩被抬上擔架車,緩緩地推向焚化爐……
後來,我們又隨著鐵生的遺像,把告別室裏的一些鮮花和鐵生的一些衣物送到戶外的焚化爐去。焚燒衣物時,陳希米突然對我說:“王安憶織的那件毛衣沒燒,還在家裏放著呢!”
我心頭一酸。
我不知道是鐵生跟她交代過的,還是她自己想到的。
這個日子,本來是定在1月3號的,不知為何又提前了一天。想了想,覺得希米的確是最理解鐵生的人。鐵生說過,人之於世,應該像徐誌摩《再別康橋》那樣,“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提前一天,或許是為了讓鐵生走得更為“悄悄”吧?鐵生永遠是這樣低調、平實。他死了,這死喚醒了我們所有朋友和讀者心中蟄伏已久的尊崇與愛戴,用我女兒從海外發來的郵件裏的話說——“網上早已悲慟一片”,然而鐵生還是堅持著自己的低調和平實,由希米替他堅持著。他謝絕了靈堂,謝絕了花圈和挽聯,謝絕了悲悼。他希望朋友們為他高興,高興他的一生終於戰勝了災難與殘缺,高興他終於有一點感悟與思考留存人世,高興他還留下了一份肝髒,救治了天津的一個患者,留下了脊椎和大腦,供醫學研究……
得知鐵生病危的消息時,我正在廣西北海,幾個小時以後,知道他已經離去。本來我一家、何誌雲一家已經約好,元旦回京,是要和鐵生夫婦做幾乎每年例行的聚會的,為此我已經訂下31日回京的機票,豈料下了飛機,趕到鐵生家,隻有何誌雲夫婦陪一臉疲憊的希米坐在屋裏,另一個客人我不認識,卻看著臉熟,有一種莫明的親切。希米說,這就是《我與地壇》裏那個“長跑家”呀。哦,就是那位“西緒弗斯”式的“長跑家”嗎?記得鐵生寫過他們在地壇感慨人生際遇的淒涼與悲壯——
還有一個人,是我的朋友,他是個最有天賦的長跑家,但他被埋沒了。他因為在“文革”中出言不慎而坐了幾年牢,出來後好不容易找了個拉板車的工作,樣樣待遇都不能與別人平等,苦悶極了便練習長跑。那時他總來這園子裏跑,我用手表為他計時。他每跑一圈向我招下手,我就記下一個時間。每次他要環繞這園子跑20圈,大約兩萬米。他盼望以他的長跑成績來獲得政治上真正的解放,他以為記者的鏡頭和文字可以幫他做到這一點。第一年他在春節環城賽上跑了第十五名,他看見前十名的照片都掛在了長安街的新聞櫥窗裏,於是有了信心。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可是新聞櫥窗裏隻掛了前三名的照片,他沒灰心。第三年他跑了第七名,櫥窗裏掛前六名的照片,他有點怨自己。第四年他跑了第三名,櫥窗裏卻隻掛了第一名的照片。第五年他跑了第一名——他幾乎絕望了,櫥窗裏隻有一幅環城賽群眾場麵的照片。那些年我們倆常一起在這園子裏呆到天黑,開懷痛罵,罵完沉默著回家,分手時再互相叮囑:先別去死,再試著活一活看。現在他已經不跑了,年歲太大了,跑不了那麼快了。最後一次參加環城賽,他以38歲之齡又得了第一名並破了紀錄,有一位專業隊的教練對他說:“我要是十年前發現你就好了。”他苦笑一下什麼也沒說,隻在傍晚又來這園中找到我,把這事平靜地向我敘說一遍。不見他已有好幾年了,現在他和妻子、兒子住在很遠的地方。
或許因為“長跑家”在場,或許因為置身於鐵生起居的地方,我總覺得鐵生仍然坐在輪椅上,躲在空氣中的一隅,默默地看著我們,就像他在地壇的樹林裏,察看著每一位過往者一樣。我知道,倘若我向希米表達我的難過,鐵生肯定會在輪椅上笑著看我。想著想著,我甚至為帶來了一個花籃而尷尬起來——鐵生和我,多次談到死亡,他是如此的淡定和從容。他說過的,死是一件無須乎著急去做的事,是一件無論怎樣耽擱也不會錯過了的事,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而我,又何必要帶來這個如此常規的花籃和挽帶呢?
希米很平靜地告訴我鐵生辭世的經過,最後,她甚至有幾分激動地告訴我,鐵生去世沒多久,她就接到了天津來的電話,說鐵生捐贈的肝髒,移植成功了。我默然了很久,說:“真沒想到,他還有一副肝髒可捐,我以為他已經渾身難找一處完好的地方了……”是的,他21歲截癱,10年前得了尿毒症,雙腎壞死,臨終前已經是靠一周四五次透析為生,每次我見到他,都感到他的臉色日漸發黑,疑心病魔已然侵入肝髒,誰想到,這副肝髒,還救助了一位患者。希米說,她也感到驚訝,鐵生的肝髒,居然還有用。希米還告訴我,鐵生還捐了他的脊椎和大腦,這是他和長期為他治療的一位醫生朋友的約定,他說他死了以後,她盡管可以拿了他的器官去做研究,因為對他的病,醫學界還有很多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