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非
去年的盛夏季節,在一個陰鬱和悶熱的早晨,長桌上的電話機突然響起了急促的鈴聲,是韓國一位年輕朋友打來的,告訴我許世旭教授病逝的消息。已經有將近兩個月的時間,沒有接到他充滿歡聲笑語的電話了,我正準備在一兩天之內,像往常那樣往他家裏打去電話,興衝衝地交談一番,卻怎麼會傳來這樣的噩耗?太使我驚訝和悲傷了!
像他這樣總是挺立著結實的身軀,睜開炯炯發亮的眼睛,風趣而又懇切地跟大家說話,熱忱地摯愛與關懷著所有的朋友們,洋溢著如此俠義心腸的人,應該長久地活在世界上,卻為何匆匆地離開我們?我幾乎要大聲呼喊起來,詢問這人世的命運,怎麼會如此的難以預料?!於是整天都回憶著與他相識之後多少難以忘卻的往事。
立即想起了二十年前,還沒有跟這位比我年輕三歲的韓國朋友晤麵時,就收讀過他的信件,接聽了他打來的多次電話。說得一口多麼流暢的漢語,從他響亮與豪爽的嗓音中間,就能夠感覺到一顆多麼灼熱的心。我在當時對於韓國的很多情況,還都十分陌生,也並沒有留意過這位鼎鼎大名的漢學家。他卻如此盛情地邀請我前往首爾,去參加在那裏舉行的“國際散文研討會”。比起我的閉塞和孤陋寡聞來,他了解和掌握中國當代文學的情況,是相當詳盡與豐富的。
他在多次的電話中,仔細和我磋商,如何憑他寄來的機票,先從北京飛抵香港,再搭乘轉往首爾的航班。因為在當時,中韓兩國還未曾建交,並無從北京直達那兒的飛機。這位在當時還是十分陌生的外國學者,竟如此不辭辛苦地籌劃我整個的行程,替我辦理前往韓國的一切手續。如果在廣闊的世界中間,多少並不相識的人們,都湧動著這樣溫馨與親切的友誼,能夠如此和藹與耐心地對待,那將是一種多麼美好的情景。
許世旭還邀請了散文理論家傅德岷教授,和我一起赴會。當我們從北京抵達香港之後,碰上了一隊又一隊擁擠的旅客,紛紛前往韓國去遊覽,因此無法簽上當天飛向首爾的航班,要等到明天早晨再辦理登機手續,而且也不允許走出機場的大廳,去外邊的旅館投宿。那就隻得焦急地坐在這兒,背靠著硬梆梆的塑料椅子,準備度過一個困倦的不眠之夜。
高聳的玻璃窗外邊,一陣陣紅紅綠綠的光芒,從路邊巨大的霓虹燈裏照射出來,像是在燃燒著一團團滾燙的火焰。幾個匆忙趕路的行人,正擦著臉上的汗水,向前麵一幢幢燈火通明的高樓走去。在黑黝黝的天空中,像有一串串搖曳的星光,不住地閃爍和晃蕩,原來是多少架起飛或抵達的飛機,正在忙碌地升降著。
聽到廣播裏的聲音,知道在密封的窗戶外麵,是攝氏三十四度的高溫天氣。大廳裏卻冷颼颼的,空調機裏吹出的涼風,讓我們兩人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傅德岷從凳子上拿起一張色彩鮮豔的香港報紙,不是為了要觀看上麵登載的蘇聯剛發生解體的消息,而是快速地圍住我的胸膛,想用來替代禦寒的棉被。我雙手握住這張薄薄的報紙,趕緊蓋在他的脖子底下,然後就站立起來,走到公用電話機前,打了個電話告訴許世旭,我們已經到達香港的機場,明天才能夠辦理出發的手續。他聽到我的聲音,長長地喘了口氣,說是剛才沒有接到我們,真把他嚇壞了。我放下電話,帶著傅德岷去尋找進餐的地方,草草地吃完之後,就在空曠的大廳裏踱起了腳步,張望著遠處的大門旁邊,偶爾走進來幾個金黃色頭發的旅客。
經過整夜的煎熬,終於在第二天乘上了前往首爾的飛機,很快抵達之後,就見到許世旭的夫人,正帶領一位我們都認識的韓國友人,等候在機場的門口。這位有著一半華夏血統的韓國朋友,緩緩地說起昨天傍晚時分的情景:許世旭的手裏,握住寫上名字的紙牌,站在候機大廳的走廊中間,張望著從前麵匆匆走過的多少旅客,和氣地詢問著是否有來自香港的那架客機,等到人們全都走空的時候,還沒有瞅見我們的影子,他的心裏頓時變得慌張起來,分明已經往我家中打過電話,肖鳳清清楚楚地告訴了他,說是已經將我和傅德岷送進前往機場的汽車裏,那麼是否在香港發生了什麼意外?卻又無法跟我通話,回到家裏,憂心忡忡地坐著,不想說話,也不像我們這樣,從容地完成了晚餐的程序。
他在默默無語中,突然接到了我的電話,才放下心來。夜已經很深了,卻還不想躺下睡覺,擔心我們明天能否順利到達,趕緊給香港的一位朋友打去電話,委托他幫助我們,能夠簽上飛往首爾的航班,得到肯定的答複之後,張口大笑了一陣,接著就打起哈欠來,還朦朦朧朧地想象著我們的困境,很緊張地猜測著我們疲倦的模樣,整夜都合不攏眼睛,就這樣度過了一個悠長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