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托養所手記(2)(1 / 2)

我親眼見到潔如發病的時候是一個周一的下午,她突然就蜷縮在地上抽搐,翻著眼,口吐白沫,臉青紫,我注意到她的手指,那樣的僵硬的顫抖,梗著脖子,身體猶如被電擊中,一彈一彈的。那一刻,真讓人心碎,這個樣子就像是一隻瀕臨死亡的動物,讓她如此的沒有尊嚴,如此地沒有體麵,她是那麼漂亮,聽話的孩子。幾個教導員迅速把她抱起來匆匆往門診室裏跑。梁生搖搖頭說,雙休日在家裏,她的父母沒有按時給她吃藥,周一又不願意回到這裏,有情緒,所以就發作了。每個周一都會有孩子發病。他頓了頓說,其實我們都是極不情願他們被接回去的,在家裏,他們被父母寵壞了,由著他們放任,周一送回到所裏,免不了一番掙紮,就收不回心。可是,回家幾乎是每個孩子最為期盼的事情。到了晚上,潔如才慢慢恢複過來,她睡在宿舍的床上,我過去坐在她的身邊,她認出了我。看著她的臉,我瞬間有了麵對石頭的絕望,有一扇門在我們之間,它正在緩慢地關閉,之後,她將在那個世界,而我們在這個世界。如果對她的熱情將是徒勞的,我還要繼續嗎?如果沒有希望,是不是意味著就要去放棄?我看著智障部那一張張年輕的臉,他們不是石頭,是一種無法喚醒的活,如果說愛,我說到愛,如果去對這樣的生命葆有愛,我看見自己身上,絲毫沒有這樣的能力和意願。我聽見心裏有一種緊繃的東西倏地折斷了,很幹脆。

二、精殘部

從智障部到精殘部,我迅速地清醒過來,這幢樓裏的所有生命僅是一個軀體,不會有奇跡發生。主管告誡我說,不要靠他們太近,精殘部的學員是有暴力傾向的,他們會突然襲擊,你要注意人身安全。我似乎沒怎麼聽主管的話,先前在智障部,主管叮囑我不要把手機號告訴學員,可是我沒有做到拒絕他們。以至於後來,我接到孩子們很多惡作劇的電話,他們居然能記住我的號碼,但是我從那裏回來後,電話慢慢地少了。我不害怕突然襲擊,相反卻有隱隱的期待,到底會因了什麼,或者根本就不為什麼。我受到襲擊了呢?

第一次被領進精殘部的時候,我確實嚇了一跳,一個高大的男子突然衝過來抱住我,他一臉猥瑣的笑,被教導員老師拉開後,他繼續對著我笑,然後做一個極下流的動作。我後來從他的心理輔導老師那裏得知,這個男子正處在性奮亢期間,目前已將他與女性學員隔離,現在已控製住他當眾手淫的毛病。我想起年少時,在鄉村曾被一個得了花癡病的男人追趕,他向我露出了他那可怕的生殖器,我拚命跑啊,這樣的奔跑無數次出現在我少年的惡夢裏,巨大的喘息,恐懼帶來的內心的轟鳴,這影像大塊大塊地出現在我腦海裏,進入精殘部果然是身犯險境,見我嚇成這樣,教導員們笑著說,他們大多比較穩定,發病的時候都有先兆的,叫我不要太擔心。

精殘部都是成年人,年齡從25歲至50歲之間。兩層,百來人。這百多個人,就是我們俗稱的瘋子。他們有先天的,有後天的。顯然,瘋子比智障要可怕得多,也複雜得多。應該說,瘋子的世界更加接近我們的世界,不,太多時候,我們比他們更瘋狂,也更可怕。這裏不像智障部那樣給孩子們上課,而是把這些精神分裂者集中在庇護工場。所謂的庇護工場,其實是一間間小小的手工作坊,這些精神分裂的學員在藥物的控製下,基本保持穩定,據心理輔導老師說,讓他們從事串珠、粘貼絹花這樣的手工會轉移他們的注意力,對穩定病情有好處。進入庇護工場,立即就聞到一股成人的濁氣,五月的天氣已經很熱了,這樣的濁氣裏麵包含著太多複雜的東西,欲望,自私,欺騙,而不像智障部的孩子那樣,是一股清新的皂香,鮮豔的糖果色教室布景,牆上有大朵大朵的葵花,他們泉水般的咯咯的笑聲,在教室裏打鬧,哭喊,撒嬌,向老師告狀,沒一刻消停。而庇護工場是一片滯重的沉默,他們伏在案前串珠,貼花,表情麻木。他們有相當一部分人是因為受了刺激發瘋的,有強烈的金錢意識,鮮明的愛憎,還有豐富多變的內心世界。當他們穩定的時候,狀態接近常人。而我恰恰認為庇護工場的這種手工勞作加重了他們的麻木,重複的動作,身體的協調能力已機械化,可是,加不加重,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都是萬劫不複的人。我看過他們的檔案,都是一級精神分裂,轉了很多個醫院,有多年的病史。在精殘部,我對任何學員都沒有了先前的熱情。我非常清楚地意識到,他們,是那個世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