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明
江南春早。春風吹皺江水,染綠柳條,催開茶花、桃花、玉蘭花,也焐熱了人的臉和心。
晴好的日子,我總是長時間在江畔行走,迎著朝陽或披著晚霞,挺直了腰板,邊走邊看人的笑臉和花的笑臉。沒什麼人留意我。我乃春天一分子。
和暖的春天到來了,冷峭的寒冬隱在心的深處。臘月的北京,很大的醫院,很小的房間,病床上的我五花大綁。身體被寬寬的白帶子縛住,織滿各種莫名的管線,紅紅的血水由肚子滲出,透過紗布、棉布,洇到白白的床單上,濃濃淡淡,成了印象派的畫。人不是人,是牲口、物件。病房潔淨暖和,卻彌漫著衰腐腥膻的氣息。窗戶緊閉,透過厚厚的玻璃,看不見的是徹骨的寒流,看得見的是高遠的天、淡淡的雲、層層疊疊的房子和光溜溜的樹,還有時而窩在枝頭、時而結伴躥飛、總是叫個不停的黑老鴉們。陽光日日燦爛。
胃大部剜去,血流了不少。原本完滿光潔的軀體已然殘缺,有如破損的石、漏氣的球。是癌,胃癌。
搞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人遭遇癌,可誰都知道這是極壞的東西,沾上了它就沾上了災難,沾上了麻煩、痛苦和死生之虞。有人可以泰然處之,沒人真能一笑置之。朋友們表情淒然愕然,幽幽地說:“你與人為善,生活有規律,沒啥煩心事,怎麼會得這怪病呢?”難以作答,唯有苦笑。竊想:凡人凡胎,日日吃五穀雜糧,達官顯貴才子佳人、引車賣漿倚門賣笑之流都可能得的病,怎麼就一定不會得呢?想想真怪,某人被“癌”了,立刻廣受關注,成為他人的談資和興奮之點。被揣測,被說東說西,被推斷因為這個因為那個。其實哪有那麼簡單。時下流行的性格說、情緒說、飲食說、環境說、遺傳說等等,都有道理,可聯係到每一個人每一例病,往往講不通。尤其是那些硬往“形而上”扯的,更加離譜。在老家,鄉親們罵缺德幹壞事的人常說:“這人會遭雷劈得癌症打短命!”病者若總是想“我幹了缺德事麼”之類的問題,不早死才怪。病患都有個性化的因由,很難劃一;人的生老病死,是再自然不過的現象,一點兒也不稀奇古怪。設若都不生惡病,別說個個長生不老,哪怕隻活百年,世界會何等恐怖?
記憶中的“開刀”,隻是沉沉地睡一覺。痛苦在其後,那是真痛!渾身痛,裏外痛,心也痛。瀕於“絕境”在第三天,千金之屁沒放出來,腹脹如鼓,覺有惡氣在裏麵奔突,竄到哪兒,哪兒就像刀剮像錐子鑽,頓感“此生休矣”。由是想到:生病是痛,治病也是痛。治好了,小痛替換了大痛或短痛替換了長痛;沒治好,痛上加痛;人治沒了,“眼睛一閉,一輩子過去”,痛到徹底,玩完兒。
患難之時見真情,救命之恩不敢忘!打心眼兒裏感激長者、朋友和親人們。永遠不會也不能忘記那些焦慮的眼神、關切的話語;永遠不會也不能忘記一同遠行千裏尋醫問藥的專注與艱辛;永遠不會也不能忘記那殷紅濃鬱的血、飽含深情的壺、預示安康的瓶愛的力量,使人勝利跨越苦痛和危險的溝壑,留下鐫刻著縷縷情誼的銘心記憶。君子不言謝,相約有來生。
病中的熱鬧珍貴而短暫。漫漫長夜,相伴痛苦與呻吟的,有萬千思緒。如夢如醒之間,多少過往的、早已淡忘的事會清晰地浮現出來,恰似五味雜陳的電影片段。其感受,或得意或尷尬,或歡愉或酸楚,或欣慰或羞澀。陳穀子爛芝麻的事,竟然成了病中反複咀嚼的精神食糧,心常常被弄得軟軟的、酸酸的、濕濕的。
不斷有人舉例子給寬慰,說癌並不可怕,胃癌更沒啥了不得。誰誰癌症十幾年了,還不活得好好的,誰誰胃切除二十幾年了,照樣能吃能喝能鬧。姑妄聽之,姑妄信之。過後自己腦子裏“篩”出來的,多半是那些“患了癌等於判了死刑”的人和事。聽過所謂“三個三分之一”的議論:“死去的癌症患者,三分之一真病死,三分之一放療化療毒死,三分之一嚇死。”猛然聯想到國外一個著名的案例,說某心理學家做實驗,冒充行刑官,通知死刑犯“明天執行,放幹你的血”,第二天,隔著布幔,死囚果然在嘀嗒的“放血”聲中死去,可那放出去的根本不是血,而是水。又想到曾經十分熟悉的一位朋友,年紀輕輕,身體棒棒,唱歌喝酒跳舞打牌登山調戲婦女樣樣來得,偶然一次參加單位組織的體檢,意外地被告知患了肝癌,第二日竟然被人抬著塞進汽車,拖到大城市去開刀、放療、化療,不及兩個月,接回家的就是一個輕飄飄的骨灰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