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懷念我的父親曹禺(1 / 2)

萬方

一百年前,一個嬰兒誕生。一百年稱得上漫長歲月,然而人們沒有忘記他,一百年過後還在紀念他,這是為什麼?他做了什麼?回答很簡單:他寫了幾部戲。正是他創作的這幾部戲劇,使他今天還和我們大家在一起,進行著思想和情感上的交流。他給了戲生命,戲劇也給予他生命。

我父親的一生都和戲劇緊緊連在一起。小時候他就是個小戲迷,才三歲,母親、我的奶奶就帶他到戲院看戲,小小年紀,就被舞台的奇妙所吸引。長大一些,他和小夥伴在自家的院子裏演戲,可以算作他最初的戲劇實踐。上了南開中學後,他參加了南開新劇團,演戲、導戲,翻譯西方戲劇,從那以後,戲劇就成了他一生的迷戀與追求。

《雷雨》是他最著名的劇作,上演至今已經70多年了。我記得他和我講過,那時候他還在南開中學念書,有一個同學叫楊善全,他和楊善全說,我有一個故事想寫出來。楊善全就說,那你講講吧。他講了,頭緒很多,講得很亂,楊善全沒聽出所以然來,隻說,很複雜呀,你寫吧。

後來有人采訪我爸爸,我聽他對采訪的人說:“你們要我講繁漪是從哪兒來的,有什麼原型?有,肯定是有,好多好多。但要我說出張家老太太,李家少奶奶,王家小姐,有什麼用?講了也是白講,你們也不認識。《雷雨》這個名字,如果硬要我講,雷,是轟轟隆隆的巨大聲音,驚醒他們;雨,是天上而來的洪水,把大地洗刷幹淨。”我曾經陪我爸爸去過他的母校,清華大學,他是在清華大學的圖書館裏寫的《雷雨》。他指給我看他過去坐過的位子,說:“不知廢了多少稿子呀,都塞在床鋪下邊。我寫了不少的人物小傳,寫累了,就跑到外麵,躺在草地上看天空,看悠悠的白雲,湛藍的天。”他還說,“當年圖書館的一個工作人員,他待我太好了,提供我許多書籍,還允許我閉館之後還待在這裏寫作。那些日子真叫人難忘啊!”他說當時他就是想寫出來,從來沒有想到過發表,也沒有想過演出。

他還給我講過寫《家》的劇本的時候,是在四川長江邊的一條小火輪上,天熱極了,他是個特別愛出汗的人,汗流不止,從早上到天黑,他一句句一幕幕地寫下去,筆追趕著他思路,江水拍打著船底怦怦響,就像人的心跳,沒有電燈,夜晚就在油燈下寫……

在我小的時候我也看到過那樣的情景,那是在鐵獅子胡同的中央戲劇學院宿舍。爸爸的書房是一排小北房裏的一間,院子裏有一棵很大的海棠樹,我和同學經常在海棠樹下跳皮筋,一扭頭就能看見我爸爸趴在窗前的書桌上寫作。炎熱的夏天,我爸爸寫作時就光著膀子,那時候從沒聽說過空調,也沒有風扇,書桌上放著一個大臉盆,裏麵裝著一大塊冰。他汗流浹背,稿紙粘在胳膊上,字跡都被汗水弄得模糊了,毫不知覺。有時候他會在屋子裏走來走去,經常劇烈地撓頭,就像腦袋裏憋著千頭萬緒,隻有拚命地痛快淋漓地撓頭才能把它們梳理清楚。經常,他反複琢磨,念念叨叨,一遍遍讀出人物的台詞。我聽他朗誦過“膽劍篇”和“王昭君”。他的朗讀與眾不同,甚至可以說不同凡響,打動我,使我不忘,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聲音的存在,他用感覺讀,讀得那麼有味。

再看《北京人》的劇本,有評論家說《北京人》是曹禺創作曆程中的高峰,是他寫得最好的戲。作為一個編劇,我感到驚異的是,要具有怎樣的感悟力,體味多少不愉快,刻骨的厭惡,埋得極深的苦痛,才能寫出老太爺曾浩那樣的人物,而我爸爸那時還是個青年。記得我曾經問過他寫東西時的感受,他回答說:“生活中往往有許多印象,許多憧憬,總是等寫到節骨眼兒就冒出來了。要我說明白是不可能的,寫的時候也不可能。”我一直覺得《北京人》裏每個男人身上都有他的影子,他比他們加在一起還要豐富生動。

“文革”時期,我爸爸被打倒,被揪鬥。有一段時間,被關在牛棚裏白天掃大街,晚上不能回家。他曾回憶說:“我羨慕街道上隨意路過的人,一字不識的人,沒有一點文化的人,他們真幸福,他們仍然能過著人的生活,沒有被辱罵,被抄家,被奪去一切做人應有的自由和權利。”後來放他回家了,他把自己關在屋裏,能不出門就不出門,吃大量的安眠藥,完全像一個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