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水稻田(4)(1 / 3)

那麼多白花一起來到我的家裏,來到我的視野裏,它們不可能不侵略我,隻是在一開始,我還不知道它們將用什麼方式襲擊我。雖然它們在那裏一動不動,但我已經隱隱感到它們的攻擊性。我快速穿好衣服,不洗臉,不吃飯,我要去學校。雖然那堆白花給了我一個驚嚇,但是我還是按照原來的計劃,按照商老師的計劃。我不認為那堆白花有力量改寫我的今天。它們怎麼攔得住我?我從那堆白花邊走過去,從低頭不語的紮花人身邊走過去,我來到廚房。廚房都是水蒸氣,那裏麵也有很多人,我想母親應該就在那些白雲一樣的水汽裏,我看不見她,她也看不見我。我的母親也被大團的白色圍困住了,她出不來,母親沒有學校,沒有一個要演的舞蹈等著她。我從廚房走過去,我來到院子裏,院子裏還有很多人,都是男人。他們都不說話,默默地幹什麼或站著。沒有人阻攔我,在從屋子裏到大門口的道路上,我沒有看見我們家的任何一個人。我順利地來到了大門口。除了那堆白花沒有遇到什麼障礙。

那天是星期日,學校裏看不見什麼人。走進三年(1)班教室的時候,發現我還是來晚了。那個六人舞蹈的其他五人都已經到了,並且已經化好了妝。每人的頭上戴著一朵碩大的紅花。那紅花有向日葵那麼大。

那樣的紅花一共有六朵。兩天前,在最後一次排練的時候,商老師已經把那紅花給我們戴過一次了。那一次戴的時間也不長。等我們的舞蹈一完,就被摘下來收在一個紙盒子裏。商老師怕我們碰壞了。那花是紙做的。紙做的花太愛壞啦。我們也願意讓老師把那花保存起來。我們誰都不願意那花在正式演出之前有一點的破損。我們都珍愛那朵紅花。那麼大的花平時是不能戴在頭上的。隻有舞蹈的時候。而舞蹈僅僅是生活裏的一個瞬間。我們都珍惜那個可以戴著紅花的瞬間。我們隻是六個,而有多少個女孩沒有這個瞬間。我們班就有二十多個女生,她們沒有被選中,她們沒有紅花,沒有瞬間。

我進門就看見老師身邊桌子上有一朵孤零零的紅花,那朵紅花是我的。除了商老師在等著我之外,還有這朵紅花也在等著我。我的那五個同學頂著五朵大紅花,像頂著五盞紅燈,我覺得教室被照亮了。我現在仍記得商老師在那個早上看見我時說的一句話,她說,我就擔心你來不了。然後她呼出一口長氣。她一邊把這句我記了三十年的話說出來,一邊就開始給我化妝。她化得很快,先往我的臉上打上一層粉,然後再把臉蛋和唇塗紅,然後把眉毛和眼睛塗黑,基本就化完了。我記得她把我的臉弄好了後,向後退一步,歪著頭看了看,最後,她轉身把桌子上的那朵大紅花係在了我的頭頂上。我們的舞蹈是很熱烈的舞蹈,為了防止我們的紅花在跳躍的時候掉下去,商老師把紅花下麵的線繩與我們的頭發捆在了一起。這樣無論我們跳多高,怎樣拚命地晃動我們的頭,那花都是牢固的,隻要我們的頭發不掉下來,隻要我們的頭不掉下來,那紅花就掉不下來。教室裏沒有鏡子,但是我不用看鏡子就看見自己是什麼樣子了。我們六個女生,已經是一樣的了。看見了她們我就看見了自己。

到那朵大紅花被戴在我的頭頂,商老師的所有準備工作就做完了。接下來我們應該出發了。我們的學校離會演的公社禮堂相距四公裏。我們得走過去。我覺得當時應該是六點半左右,走一個小時,七點半我們應該能到了。稍休息,到八點,那會演就應該開始了。

我們已經從教室裏走出來了,我記得是在操場上看見我姐姐的。我的姐姐比我大七歲。那她就已經十七八歲了,跟我們的商老師年齡相仿。我記得姐姐沒說話,她抓住我的胳膊,另一隻手拽掉了我頭上的紅花,扔在地上。我頭上的紅花是很牢固的,但是再牢固它也打不過一隻手。姐姐的手又憤怒又悲傷。這樣的手是比平常的手有力量的。姐姐的手在一瞬間就摧毀了商老師的所有防禦。紅花帶著我的幾絲頭發飄落在了地上。還有,我的頭發沒有了束縛突然散開了,早春的風立刻就吹過來了。我的頭發在風裏混亂得不成樣子。我的那些頭發,原來跟那朵紅花都是一夥的,它們在風裏像是伸出了很多隻黑色的手。但是手再多,也抓不到那朵落在地上的紅花了。姐姐不說話。姐姐用手說話。她的話就那麼有力氣。商老師不敢說話。商老師的手現在毫無用處。她的手忙了一個早上了,建設了一個早上,現在,商老師的手累了。她再也沒有力氣建設什麼了。姐姐的手沒有遭到任何阻擋,然後她用衣袖擦我臉上的紅色。她擦得是那麼不小心,我的臉和嘴唇在她粗暴的抹擦下是那麼疼痛。我的哭聲早就響起來了。在那個早上,命運安排我必須哭。我躲都躲不開。姐姐用有力的手把我身上的紅色都去除幹淨後,拽著我的一條胳膊把我往家裏拖。我一定是不願意回家的,我一定是把力氣都用在了回家的反方向上。但是姐姐比我大得太多了,她太有力氣了,她高中都畢業了。我怎麼是她的對手。姐姐的手是那麼有力,我的反抗是那麼不起作用。我一路反抗著哭著。家裏的情況跟我走時是一樣的,還是那麼多的人,但是有一些變化,很多人都在吃飯。我一路被姐姐拉回來了。我是什麼時候開始哭泣的?應該是頭上的那多紅花被拽掉扔在地上的時候,我的哭一直在持續,到家院子裏的時候還沒能結束。我們家的那個早上太安靜了,所有的人都不說話,所有的話都是那麼低。當我被姐姐拖拽著來到這個安靜的院子裏的時候,我就聽到了我自己的哭聲。我的聲音是那麼大。成為那個早上我們家唯一的聲音。但是,那院子裏所有的人,所有的聽到了我的哭聲的人,都認為我是在哭我的父親。隻有我知道我在哭什麼,隻有姐姐知道我在哭什麼。但是姐姐什麼也不說,她隻負責把我從一個錯誤的位置上糾正過來。姐姐是我的命運派來的。他們是一夥的。命運那老家夥看見我不聽他的。就及時地派姐姐來了。如果她晚來幾分鍾,我們就走了,我就能走到命運之外。可是這樣的事是不會發生的。不然誰還怕命運那東西。他可怕就可怕在他在該來的時候一定會來,不會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