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信(1)(1 / 3)

——井岡山往事

江子

“六妹愛鑒”。1926年4月14日,在廣州黃埔軍校的一張桌子上,湖南湘陰人、時年二十一歲的第四期黃埔軍校特科炮科學員陳毅安這樣寫道。剛才,他還是學習射擊、測圖和爆破的訓練場上不顧一切的勇士,現在,他成了一名柔情萬種的情人。

念著他剛剛寫下的這幾個字,他感到胸腔裏立即充滿了比珠江水還要多的愛意。他似乎看到了他的六妹,坐在湖南第三師範學校某個教室裏,老師叫著她的學名“李誌強”;他似乎又回到了他們剛剛認識的時候。三年前,他從湖南省立甲種工業學校回來鄉,去拜訪他的小學語文老師鄒先生。在那裏,他遇上了師母的外甥女、十八歲的她。她短發,穿著新潮的女生裙,雙眼充滿生氣,率真裏有一股潑辣勁雖然是第一次見麵,可是他們仿佛是認識了很久很久,交談起來無拘無束。她似乎就是上天安排專門在那裏等著他來見她的。最後,他們相約再見。可是隻一轉身,他就開始想她!

他央求師母為他提親。從相識到訂親,他們隻花了兩三個月的時間。可他們並不認為很短,他們都隻有十八歲,以後,他們戀愛六年卻因種種原因不婚,他們也不覺得太長。他記得他們訂親的時候是八月,中秋臨近,桂花似乎格外香,那越來越圓的月亮,成了他們愛情的徽記和地老天荒的誓言。

他們從此開始了通信,從他繼續念湖南省立甲等工業學校,到去年他考入四期黃埔軍校特科炮科,他們鴻雁往來。小小的信箋,運載著他們的愛情。在信中,他們相互報告學習和生活,討論時局和未來,就像當時的很多懷著抱負的青年男女那樣。在信中,他們仿佛兩隻肆意吞食著思念的桑葉的蠶,或者是她變得任性,撒嬌,說著傻話逗他,而他儼然一個見過世麵的大哥,輕輕地訓她,煞有介事地為她指點迷津。

在前一封來信裏,她擔心著他的專業,會讓他在前線犧牲生命——她說他可不要糊裏糊塗地死了!她談論她的理想,是教育無數的學生,去做保衛國家的勇士。他們當然談論了愛情,她擔心在廣州這麼大的城市,在黃埔軍校這樣的地方,他會見異思遷。她要他保證,像每一次來信那樣,她又向他索取誓言,要他保證他的愛——她總是那麼花言巧語胡攪蠻纏。

他稍一沉吟,開始煞有介事地寫道:“如金似的光陰,一瞬都不能放棄,但才接到你上月25日的信,看了之後,發生許多感想,顧不得不犧牲一部分時間,來做一個答複。一方麵可早些解釋你的疑團,使你的腦筋不至作無謂的思想;一方麵可以促使你作實在的工作,不致空談。我的腦筋受了如此衝動,故以又同你開始談話了。”

他跟她談起自己的學習,生活,這是每一封信裏必須的功課。“我們學校裏雖是一日兩日的工作,形式上好似痛苦,其實也覺愉快。因為是有係統的課程,天天講的努力殺賊的方法。天將明時一點鍾的遊泳體操,身體更絕強健,衣食住也非常安適……你說我騙你的話,我實在沒有騙你。黃埔的革命軍人,沒有虛偽,這個聲浪以震動了全世界,帝國主義與軍閥的耳朵都要震聾了,你未必還沒有聽見麼?”

他一本正經地對她開始了苦口婆心的勸告:“妹妹,你怕我受痛苦,這也是你愛我之心,但是與你所想,實(適)得其反了。妹妹,你說你的道德光明,這是我說不出的喜慰,你又說平(憑)你的良心,這句話我又不十分讚成了。你要知道,良心是一種舊的學說,是佛老與最近一般博士們的空談,我們青年是不取的。”

他已經有了些許得意,似乎他們在麵對麵鬥嘴,而他占了小小的上風。他毫不顧忌地顯示他的優越感,展示一個戎裝在身的革命軍人的驕傲氣度。他繼續寫下去,言辭中已有了一點男性的霸道:“我與你的婚姻,已不成問題了,隻預備將來結婚,再沒有腦筋去死死來想的價值。我上次同你說,愛情固然是要好,但……不要犧牲一切專來講愛情。”

他批評她對他的擔心:“最可笑的就是我去學炮科,你恐怕我去打戰而死了,沒有什麼價值;你又說你畢業後出來當教員,把一些青年子弟要教成愛國化,來為國家流血。你不願你的愛人流血,而要別人去流血,這真是笑話了。你的學生將來他沒有愛人嗎?父母嗎?兄弟嗎?他不是中國人嗎?他就應該去血戰嗎?假若他的愛人死死地不要他去流血,那中國就無可救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