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周末我喝了很多的酒,一個人待在辦公室。醉眼蒙朧中,突然發現地麵有個蠕動的汙點,我低頭查看,是一隻蛐蛐。它是怎麼跑到十樓來的?清冷空蕩的辦公室裏,突然增添了這樣一隻來自鄉下來自童年記憶的蛐蛐,這真讓我茫然失措。我不會傷害它,當然也不可能把它留在這個房間。我卷起一遝廢舊報紙對著蛐蛐扇動,想把它一點點地驅逐到門外。這隻小小的蛐蛐好像並不甘心,它被我驅逐一段距離之後,就會艱難地挺住,然後拚力向屋裏挪動一小段距離,企圖盡可能地靠近我。我很矛盾。我猛烈地揮舞手中的廢舊報紙,一口氣把它驅趕到了門外的走廊上。這是政府機關大樓的走廊,這隻出現在我辦公室的蛐蛐,已經抵達一個公共場所,這意味著,它已經與我無關了。我滿懷歉疚地看著它,它在長長的走廊裏顯得更加無助,我迅速地關上門,如釋重負。耳邊響起了童年夏夜裏蛐蛐的叫聲,很動聽也很讓人傷懷。此刻,坐在這間辦公室裏,我懷念童年的蛐蛐,卻無力麵對一隻現實中的蛐蛐。我無法解釋自己。
一個同事退休了。他離開辦公室之前,打電話約我過去話別,聊了一些與工作無關的事情,然後他說:“從明天開始就不來上班了,這個辦公室的鑰匙拜托你交還回去。”他站起身的瞬問,我覺察到了他的遲緩——與莊重無關的遲緩,與沉穩無關的遲緩。他的這個遲緩的動作,散發著一種蒼老氣息。他把剩餘的半杯水仰頭喝盡,然後彎腰從抽屜裏掏出一個白色塑料袋。把喝完了水的杯子裝進去,接下來一起裝進去的,還有梳頭用的梳子,半盒名片,一些平時吃的藥片。然後他把衛生間的燈關掉,把空調關掉,把飲水機關掉,把門鎖上。他鎖門的手有些顫抖,鑰匙好幾次都沒有插進門鎖裏。我說我來鎖吧,他說還是自己來吧,態度很堅定,像是必須要親手塵封一段歲月,又像是要試圖證明一點什麼。門終於鎖好了,他把鑰匙交給我,然後轉身離去。我送他走到樓梯口,電梯的門很快就開了,他走進去,門很快又關閉了。我站在原地,目送電梯下樓,10樓,9樓,8樓,7樓,6樓,5樓,4樓,3樓,2樓,1樓,電梯暢通無阻,很快就到了最底層。我的心也隨著一層層地墜落,一直落到了地麵上。我抬起頭,然後邁步向著自己的辦公室走去。從那一天起,我再也沒有扶過樓梯拐彎處的欄杆,那個巴掌大的新鮮傷口很快就痊愈了。
四
那年夏天我是在果園裏度過的。那些快樂無忌的日子,成了我的童年記憶中最難忘的一段時光。後來,這份記憶很快就被切換成了另外的一幕:村支書開始頻繁地光顧我家,說服我的父母交出那片果園,因為他想在那裏開辦一個石子加工廠。在上個世紀80年代初期的鄉下,這是一個很大膽的設想。村支書之所以相中我家的果園,大約是因為它位於村頭的公路邊,地勢平坦,交通便利。老實巴交的父親表現出了從未有過的倔強,執意不肯讓出果園。我清楚地記得,那段時間全家人都陷入了驚恐和不安之中。最後是母親讓步了,她說:“人家是村幹部,我們終究抗不過去的,就認命吧。”一片沃土就這樣拱手讓了出去,所有的果樹一夜之間全被砍伐了。村支書開出的條件是父親交出果園後,農閑季節可以去他的石子廠上班。在同樣的一片土地上,我的老實巴交的父親從果園的主人變成了石子廠的勞工,那時年幼的我並不懂得這個身份轉換意味著什麼。每天上學和放學路經那裏,我都會看到父親站在高高的石堆上,弓著腰,反複地掄動手中的鐵錘,把踩在腳下的石塊砸碎,然後經由粉碎工序,加工成了建築施工用的石子。父親的勞動報酬,是按照加工石子的數量來計算的。曾經瓜果飄香的一方土地,開始整天彌漫著濃重的石子粉塵。父親越來越寡言少語,腰漸漸地彎了。每逢喝點酒,他就會變得異常暴怒,破口大罵村支書。後來我才理解,那時父親每天用鐵錘擊碎的,不僅僅是堅硬的石塊,更是他的脆弱的夢想,以及對好日子的向往。生活變成了一件艱難和暗淡的事情。直到我和弟弟都參加了工作,在遠離家鄉的城市定居下來,父親才真正平靜下來,能夠坦然地回憶和談論他的果園了。每次回老家,走到村頭我都會停下來多看幾眼那片曾經的果園。事實上那個石子廠經營幾年光景就倒閉了,他們在原地蓋起幾棟房子,圈了很大的一片院子。如今,房屋有些頹敗,院落雜草叢生,一派荒蕪的景象。我無法將眼前看到的這個場景,與童年記憶中的美好果園鏈接起來。隔著遙迢歲月,這個變遷過程中究竟發生了一些什麼?這是我的父親永遠都不會明白和甘心的,也是我永遠不該忘卻的。倘若當年守住那片土地,保護好那片果園,也許生活會是另一種模樣。土地,可以繁衍一切生長一切的土地,在成全一些人的夢想的同時,也讓另一些人的夢想永遠破碎。若幹年後的今天,我看到同一個版本的故事,在不同的地方同時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