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愛無助(2)(1 / 3)

她是在家庭生活貧困和母愛深厚的環境裏長大的。父親的過早去世,使母親的形象更加凸現出來。這也是她很少向我提及父親,而過多地講述起她母親的原因。我沒有見過她母親,從她充滿感情的描繪裏,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來,這位吃苦耐勞、滿懷善良和忍讓的母親是一個有著瘦小身材,而內心裏卻蘊含著強大母愛力量的女人。當丈夫扔下生活的重擔走向另一個世界的時候,她以柔弱的肩膀來承負起養育兩個女兒的責任。很少有人來關愛這個孤兒寡母的家庭,連親情也顯得澆薄,隻有母親家裏家外勞碌的身影,疲憊而堅韌的麵容,在引領著一家人走出生存維艱的沼澤地。母親流下多少車(用板車拉煤)該由男人流下的汗水,又淌下幾多備受屈辱而飽嚐痛苦的淚水,隻有那個逝去的歲月還記得。寒冬裏的屋角掛著霜,鍋裏飄著油星,逢年過節別人家孩子擁有簇新穿戴以及吃喝,而自己的女兒卻布衣粗食,為此,一人擔當全家生活的母親卻顯現出愧疚而痛苦的無助,然而,母愛堅強的承受力也正是於此凸現出來——她不願接受別人悲憫的眼神兒,拒絕領取那份居高臨下的賜予,在別人瞧不起的歧視裏活成自己的樣子。這或許就是她母親後來所賜予給她的一份彌足珍貴的精神“嫁妝”。

我於觀察中得以發現B女孩兒的性情有著鮮為人知的另一麵,在這一點上,我們似乎都毫無例外地變成了生存狀態下的纖細觸須,在周圍憐憫而歧視的微風裏,柔弱的心發生不易覺察的戰栗。其實,不僅僅是人類,自然界中的弱小生物,諸如林中鹿、草原兔以及鬆鼠,莫不都是以生性的警敏來生存的,風吹草動,都會使它們環目側耳,驚悚而逃,因為這是它們唯一用來保護善良生命的武器。善良與警敏的人生,往往會受到更多的無謂傷害:一個歧視的眼神兒,一句侮辱的言詞兒,一次過火的行為,都會在心靈深處留下燙傷的烙印,尤為對母親的傷害,再也沒有什麼力量能夠扭轉仇視的存在。我到現在也無法原諒那些山地裏侮辱我母親的孩子,一念及那句用於動物身上的穢爛話語,我想寬恕他們的蒙昧無知都無力做到。而對於童年其他方麵的傷害,我都已渾然忘卻。有一次,B女孩也對我談及了她對傷害母親的理解。她說:“她母親是一個與世無爭的老實人,在外麵與家族內部都是這樣,好像就生活在自己的影子裏一樣。即便這樣,家族裏還有人歧視她,擠兌她,事事都想把她的母親推出這個唯一還殘存著血緣親情的圈子。我到現在還不能從心理上原諒他們。”——我能夠理解這種傷害的深度,盡管它不是刀子捅出的傷口,其實心靈淤血的存在才是真正的傷痛。有了這樣的理解,愚蠢的人你還會再做傷及母愛的愚蠢事嗎?真的那樣,你就真的罪不容赦了,而且天堂也不會再為你這樣的靈魂預留一角寬容的位置了。

記得,那是在夏日裏的一個晌午,我們因了我正在寫的一篇文章而談到了寬容。我忘記了具體是哪段文字,也懶得再去翻找舊作,似乎順口念給她聽的是這樣的哲理:我從不信奉任何宗教,我的善良就是佛陀,我的寬容就是基督。大概我的記憶是沒錯的。窗戶開著,外麵刮著綠色的熱風。麻雀的“嘰喳”與鴿子的“咕咕”像泉水一樣滋潤在清涼的耳畔。我斜躺在靠椅上,偏轉臉兒默視了一下陽光裏的老榆樹,正在將思索的錨兒下潛生死之海。長沙發上的B女孩兒,雙手枕頭,望著一片空白的屋頂,向我探詢了對寬容的看法。她說:你什麼時候學會了寬容?這倒是一個很棘手的問題。因為寬容既有天性的東西存在,比如善良和悲憫,又有後天的因素出現,比如傷害和人性的複蘇,我想我學會了寬容,傷害應當是第一位老師。我從別人對我母親以及對我的無端傷害裏,寢皮食肉地感受到了痛苦的滋味,而且在工廠破產後相當長的時間裏,我都難以走出受及親情傷害的無語傷感,真的有如蘇曼殊寫下的那種酸楚:無端狂笑無端哭,縱有歡樂已似冰。我確曾流過淚,從前我受過外人諸多的傷害都不曾淚彈,在這個艱難而心靈憔悴的時期,我最疼愛的人恰恰是最傷及我情感的人,使我黯然而神傷,也由此明曉了“一生一世都不要去傷害疼愛你的人”的人生道理。哪怕是一個細微的眼神兒,一個背後不起眼的動作,它對心靈所造成的殺傷力絕不比一把捅進身體裏的刀子更輕緩,因為情感的神經是最豐富而敏感的,被掐斷的觸須它不會再次擁有曾經美好的夏天了。

我們在這個暫短的晌午,似乎對寬容達成了長久的共同理解:對敵人的傷害,我們必須還以牙齒;而麵對作用於母親身上的傷害,我們不能姑息於寬容,但不必再還以“仇仇相怨”的牙齒。這已經是我們小人物的心靈裏,所能擁有的最大限度寬容了。倘若我們強暴自己流淚的感情,再去寬容地接納不做心靈懺悔的傷害者,那真的是如基督所言:“打你的左臉,請伸過右臉來”,我們還沒有活到這麼個自卑的份兒上。盡管我的寬容就是基督,但對於出賣情感的猶大,以心靈的十字架盟約:懺悔者才會得到應有的寬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