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老街區的盡頭,是依山而建的清水寺。清水寺是公元798年由將軍阪上田村麻呂和延鎮和尚主持建造的。現存的大部分建築始建於公元1633年。深黑色的圓木,將廟宇支撐在一處懸崖的邊上,被紅葉密集的樹林簇擁著。正殿前麵是一個由139根木柱支撐的平台,離地麵有五十米,京都人將它叫做“清水之舞台”。傳說如果從這個舞台上跳下,沒有受傷,就能實現自己的願望;如果死去,亦能成佛。因此來這裏跳崖的情人絡繹不絕。為此,京都政府在1872年就頒布了跳崖禁令。本堂正殿供奉著十一麵千手觀音立像,每隔33年才開放參觀一次,最近一次開放是在2000年。懸崖下有泉水流出,被人為地分為三股。飲泉水是遊覽清水寺的重要項目,隨時都有人排著隊在飲水。據說這三股泉水分別代表愛情、生命、財富,想求什麼就喝對應的一股。飲水是用帶長柄的金屬瓢,伸到岩石下去接來飲。每個人飲畢,就將瓢放到旁邊的金屬消毒櫃裏,這機器一兩秒鍾就可以將細菌消滅了。在這樣神聖的泉水邊上,使用高科技設備,看起來很是怪異,不自然,人們是信任那神聖泉水的力量呢,還是信任那科技產品的魔力?大殿裏立著巨大的圓柱,看上去它們要生長幾百年才能長到這麼粗。佛像被放置在房間的深處,都是小型的造像,看不太清楚。工作人員在不斷地抹拭著神龕、地板,使聖地產生了很高的光潔度,令人幾乎不敢投足。正殿門邊立著小牌子,寫著:土足禁入。土足就是赤腳。在日本,進入寺院一般都要脫鞋,脫鞋不是小事,它令進入寺院這件事情在身體上體驗著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和神聖感。如果平時不注意衛生的人,現在就很自卑,要麼不敢進去,為自己氣味濃烈的腳而深懷內疚,也許回去後就下了決心,養成每天認真洗腳的習慣了。多年前在《外國文藝》上看過一篇日本小說,詳細地描寫穢物的排泄,當時很是不能理解,現在想起來,大約是被普遍的潔癖壓抑所致吧。站在清水舞台上,可以看見京都,白花花的一片,就像正在熔解的銀子。

京都已經相當旅遊化,似乎一切方麵都很在乎旅遊者的感受。在著名的商業大街四條通的東段,有著名的先鬥町,就是飲食一條街,相當長,恐怕有一公裏。叫做街,其實隻是一條小巷,兩邊全是酒吧、飯館、咖啡店……一家挨著一家,每一家都精心設計櫥窗、門簾、招牌,美學風格看得出都是來自古代的詩歌、書法、繪畫的靈感。這條街在晚上看起來就像一個接一個的燈籠。精致而別出心裁的設計給人相當昂貴的印象,並沒有中國飲食排檔那樣的混亂熱鬧,便宜而不講衛生,鋪麵會沿街渙漫出來,夥計們吆五喝六,食客成群結隊。在這裏,一切都在拉門後麵靜謐地進行;街上看起來很冷清,其實正是生意紅火的街道,食客到了這裏,立即被裝到各式各樣的格子裏去。與中國飲食的熱鬧渲染、大吃大喝比起來,日本的飲食給人低語的感覺,飲食好像很不好意思,含著羞恥似的。日本有無數的格子,這是我的深刻印象,就是一份普通的便當,也是分為幾格。

先鬥町過去不遠是京都著名的新京極市場,一個城市最能看出它的真相的地方,莫過於菜市場。日常生活的許多部分都可以包裝起來,但菜市場太日常了,與大地的關係太直接了,是很難包裝的。令我驚訝的是,我看不出新京極市場有菜市場這樣的地方,一切都被包裝好了,洗得幹幹淨淨,沒有一點泥巴,這是完全與大地斷絕了關係的市場,什麼都被透明的塑料包裹著,就像無數的避孕套。像昆明那樣,許多蔬菜還帶著泥巴,在這裏簡直不可思議。很多攤子都在賣漬物(泡菜)。泡菜在中國,大多數來自外祖母的瓦罐,這是私人家庭的秘方,但這裏的漬物,統一包裝,有商標,我估計是大批量在流水線上生產出來的。我想,這樣的菜市場恐怕已經沒有“新鮮菜”。在昆明,人們並不信任包裹在塑料袋裏的食品,人們喜歡活著的魚、帶著露水的白菜、糊著泥巴的蔥和藕。如果你把泥巴完全去掉洗得幹幹淨淨的話,人們反而會懷疑你的藕是否已經死去多日,質量出現問題。在新京極市場的後麵,是日本的農業,那是一條自動的流水作業線,大地的產物與私人的種植無關,一切都是工業化的,沒有什麼直接來自自然,一切都經過工業的設計、洗禮。新京極市場的蔬菜水產部給我一種隔膜感。但你不必擔心小偷,人們可以把錢包放在外衣兜裏。新京極市場最精彩的商店是賣刀具的店,各式各樣的刀具,發出灰暗的光,打製得非常精美,令人產生購買的欲望。但冷靜一想,買了幹什麼呢?在中國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專業的刀具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