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退隱”後的袁世凱貌似與世無爭,流連於山水之間,但仍然鷹揚虎視時刻注視著天下的風雲動向。在袁居室的不遠處,有一個毫不起眼的小房間,便是當時宅院中最現代也最為核心的一個所在:電報處。在離開京城時,袁特意帶回一個小電台,通過這個渠道,袁世凱足不出戶便知天下事,身不在朝但一切震蕩盡在掌握。
安陽的友人指點說:洹上村西北二裏處就是小屯村,也就是聞名於世的殷墟,在袁世凱開始洹上垂釣的時候,人們開始尋找藥店神秘龍骨出土的地方,但費盡辛勞還沒有找到這片地方,其實那震驚天下的甲骨文的出土地就在袁世凱隱居的旁邊一二裏處,在袁世凱歸隱的十年前,即公曆1899的深秋,北京街頭藥店裏的作為藥用的龍骨被一個叫王懿榮的山東人發現了,王懿榮是當時國內頂級的古文字學者,金石學家,國子監祭酒,主持著皇家最高學府。王對古代彝器上的銘文有過深入的研究,偶然的一次熬藥的時候,就看到藥包裏沒有磨碎的“龍骨”上的古文字,那勾勾畫畫,如圖如符的造型,就一下子驚醒了他敏感的神經,他不僅立刻收購了達仁堂裏的全部“龍骨”,而且還著人四處搜集。由於王收購龍骨時出手大方,且多多益善,結果在京城內外,“龍骨”也就從一種不重要的藥材變成了很貴重的文物,不少人為了錢財也紛紛到處尋找有字的甲骨龜板了。
在王懿榮之前,就有人聽說河南出土過有字骨板,以為是“古簡”。王懿榮見到了龍骨實物,就下意識地判斷出眼前的這些所謂的有字龍骨,與《史記》中記載“聞古五帝三王發動舉事必先決蓍龜”的論述有關,隱藏在曆史深處的“五帝三王”史實,在中國曆史上一直缺少實證,屬於傳說的範圍,而眼前擺著的的卻是那個時候先民們問天占卜用的卜辭,而且不是一片兩片的吉光片羽,而是汪洋恣肆的成千上萬!
占卜,即使現在還在我們身邊活著,其實是人對命運的敬畏與茫然,就通過占卜來詢問天意,這是中國文化的特色,特別是在初民時代,大事問小事問,像戰爭的勝敗、族群的凶吉、農業的收成,是朝廷史官們必須隆重占卜的。先取一塊整修過的龜板,刻上一句問話,例如,幾天之後要和誰打仗,會贏嗎?然後把龜板翻過來,在背麵用一塊火炭烤出裂紋,根據裂紋的走向和長短尋找答案,並把答案刻上,等到打完仗,再把結果刻上。
餘秋雨先生寫過一篇《問卜中華》的大氣磅礴充滿憂思的文字,是他對古代文化和文明在現代命運的回應,他在文章中曾發問:
“為什麼三千多年前的聲聲問卜,會突然湧現於十九世紀最後一個深秋?為什麼在地下沉默了那麼久的華夏先人,會在這個時候咣當一聲擲出自己當年的問卜甲骨,而且嘩啦啦地流瀉出這麼一大堆?
“我想,一定是華夏先人強烈地感知到了,他們的後代正麵臨著可能導致萬劫不複的危難。
“他們顯然有點生氣,擲出甲骨提醒後代:這是多少年的家業了,怎麼會讓外人糟蹋成這樣?
“他們甚至惱怒了,擲出甲骨責斥後代:為何這麼垂頭喪氣?至少也要問卜幾次,最後探詢一下凶吉!”
於是王懿榮聽懂了,劉鶚聽懂了,羅振玉聽懂了,王國維聽懂了,那些人感到中華文化的召喚,他們要做貞人,在民族危亡,自信力委頓的時候,來喚醒這個民族。十九世紀中葉到二十世紀中葉,對中國文化和中華文明來說,實在是黑暗期間冰河期。那麼多的血淚,那麼多的白骨流離,那麼多的煎熬,那麼多喪權辱國的條約,使一直自認為天朝子民的中國人大吃一驚,悲憤交加。然而,讓他們最感絕望的不是自身生命危在旦夕,而是中華文明麵臨淪亡。生命隻屬一己,而文明關及祖宗。十九世紀,已讓很多中國人對於維係群體生存尊嚴的中華文明,產生了根本的動搖。
這個時候,文化擔當的王懿榮站了出來,這個時候劉鶚站了出來,羅振玉站了出來,王國維站了出來;
這個時候,康有為站了出來,梁啟超站了出來,譚嗣同站了出來,孫中山站了出來,也是那個時候,不知袁世凱是否感到了肩上的使命,但隻有他走到離殷墟一二裏的地方來接地氣來了。
我們知道1908年,一位古董商人酒後失言,使羅振玉得知了一個重要的地名:河南安陽城西北五裏處,洹河邊的一個村落,叫小屯,那裏有甲骨出土。
於是羅振玉派弟弟到小屯去打探消息,誰知到了目的地,那場景實在令人吃驚。當地村民知道甲骨能賣大錢,成十成百的村民都像發瘋般的大掘大挖。一家之內的兄弟老幼也各挖各的,互不通氣,等到古董商一來,大夥成筐成籮地抬來,一片喧鬧。為了爭奪甲骨,村民之間還常常發生械鬥。連村裏的小孩子也知道在大人已經撿拾過的泥土堆裏去翻找,羅振玉的弟弟一天之內就可以收購到一千多片。
羅振玉憑著到手的大量甲骨進行仔細研究,很快得出結論,小屯就是商代晚期最穩定、最長久的都城遺址殷墟所在,而甲骨卜辭就是殷王室之物,從此,一直像神話般縹緲,因而一直被史學界“疑古派”頻頻搖頭的夏、商、周三代,開始從傳說走向“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