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雲長兵敗麥城,雖然首級給人拿去招安,可是英靈不散,吾舌尚存,還到玉泉山,向和尚訴冤,大喊什麼“還我頭來”!這是多麼驚心動魄的事,萬想不到我現在也來發出同樣陰慘的呼聲。
但是我並非愛做古人的鸚鵡,實在有不得已的苦衷[1],在所謂最高學府裏頭,上堂,吃飯,睡覺,匆匆地過了五年,到底學到了什麼,自己實在很懷疑。然而一同同學們和別的大學中學的學生接近,常感覺到他們是全知的——人們(差不多要寫做上帝了)。他們多數對於一切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問題,都有一定的意見,說起來滔滔不絕,這是何等可羨慕的事。他們知道宗教是應當“非”的,孔丘是要打倒的,東方文化根本要不得,文學是蘇俄最高明,小中大學都非專教白話文不可,文學是進化的(因為胡適先生有一篇文學進化論),行為派心理學是惟一的心理學,哲學是要立在科學上麵的,新的一定是好,一切舊的總該打倒,以至戀愛問題女子解放問題……他們頭頭是道,十八般武藝無一不知。魯拙的我看著不免有無限的羨慕同妒忌。更使我讚美的是他們的態度,觀察點總是大同小異——簡直是全同無異。有時我精神疲倦,不注意些,就分不出是誰在那兒說話。我從前老想大學生是有思想的人,各個性格不同,意見難免分歧,現在一看這種融融泄泄的空氣,才明白我是杞人憂天。不過凡庸的我有時試把他們所說的話,拿來仔細想一下,總覺頭緒紛紛,不是我一個人的力幾秒鍾的時間所能了解。有時嚐盡艱難,打破我這愚拙的網,將一個問題,從頭到尾,好好想一下,結果卻常是找不出自己十分滿意解決的方法,隻好歸咎到自己能力的薄弱了。有時學他們所說的,照樣向旁人說一下,因此倒得到些恭維的話,說我思想進步。榮譽雖然得到,心中卻覺慚愧,怕的是這樣下去,滿口隻會說別人懂自己不懂的話。隨和是做人最好的態度,為了他人,失了自己,也是有犧牲精神的人做的事;不過這麼一來,自己的頭一部一部消滅了,那豈不是個傷心的事情嗎?
由讚美到妒忌,由妒忌到誹謗是很短的路。人非聖賢,誰能無過,我有時也免不了隨意亂罵了。一回我同朋友談天,我引美國Cabell[2]說的話來泄心中的積憤,我朋友或者猜出我老羞成怒的動機,看我一眼,我也隻好住口了。現在他不在這兒,何妨將Cabell話譯出,泄當時未泄的氣。Cabell在他那本怪書,名字叫做《不朽》(Beyond Life)中間說:
“印刷發明後,思想傳布是這麼方便,人們不要麻煩費心思,就可得到很有用的意見。從那時候起很少人高興去用腦力,傷害自己的腦。”
Cabell在現在美國,還高談romance[3],提倡吃酒,本來是個狂生,他的話自然是無足重輕的,隻好借來發點牢騷不平罷!
以上所說的是自己有願意把頭弄掉,去換幾個時髦的字眼的危險。此外在我們青年旁邊想用快刀闊斧來取我們的頭者又大有人在。思想界的權威者無往而不用其權威來做他的文力統一。從前《晨報》副刊登載青年必讀書十種時候,我曾經搖過頭。所以搖頭者,一方麵表示不滿意,一方麵也可使自己相信我的頭還沒有被斬。這十種既是青年所必讀,那麼不去讀的就不好算做青年了。年紀輕輕就失掉了做青年的資格,這豈不是等於不得保首級。回想二三十年前英國也有這種開書單的風氣。但是Lord Avebury[4]在他《人生樂趣》(The Pleasure of Life)裏所開的書單的題目不過是“百本書目表”(List of 100Books)。此外Lord Acton[5],Shorter[6]等所開者,標題皆用此。彼等以爵士之尊,說話尚且這麼謙虛,不用什麼“必讀”等命令式字眼,真使我不得不佩服西人客氣的精神了。想不到後來每下愈況,梁啟超先生開個書單,就說沒有念過他所開的書的人不是中國人,那種辦法完全是青天白日當街殺人劊子手的行為了。胡適先生在《現代評論》曾說他治哲學史的方法是惟一無二的路,凡同他不同的都會失敗。我從前曾想抱嚐試的精神,懷疑的態度,去讀哲學,因為胡先生說過真理不是絕對的,中間很有商量餘地,所以打算舍胡先生的大道而不由,另找個羊腸小徑來。現在給胡先生這麼當頭棒喝,隻好擺開夢想,搖一下頭——看還在沒有。總之在旁邊窺伺我們的頭者,大有人在,所以我暑假間趕緊離開學府,萬裏奔波,回家來好好保養這六斤四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