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破曉酒醒時候,我忽然憶起前晚上他向我提過“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1]這兩句詞。仿佛前宵酒後曾有許多感觸。宿酒尚未全醒的我,就閉著眼睛暗暗地追蹤那時思想的痕跡。底下所寫下來的就是還逗留在心中的一些零碎。也許有人會拿心理分析的眼光含譏地來解剖這些雜感,認為是變態的,甚至於低能的,心理的表現;可是我總是十分喜歡它們。因為我愛自己,愛這個自己厭惡著的自己,所以我愛我自己心裏流出,筆下寫出的文字,尤其愛自己醒時流淚醉時歌這兩種情懷湊合成的東西。而且以善於寫信給學生家長,而榮膺大學校長的許多美國大學校長,和單知道立身處世,勢利是圖的佛蘭克林[2]式的人物,雖然都是神經健全,最合於常態心理的人們,卻難免得使甘於墮落的有誌之士惡心。

“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這真是我們這一班人天天嚐著的滋味。無數黃金的希望失掉了,隻剩下希望的影子,做此刻悵惘的資料。此刻又弄出許多幻夢,幾乎是明知道不能實現的幻夢,那又是將來回首時許多感慨之所係。於是乎,天天在心裏建起七寶樓台,天天又看到前天架起的燦爛的建築物消失在雲霧裏,化作命運的獰笑,仿佛《亞儷絲異鄉遊記》[3]裏所說的空中裏一個貓的笑臉。可是我們心裏又曉得命運是自己,某一位文豪早已說過,“性格是命運”了!不管我們怎樣似乎坦白地向朋友們,向自己痛罵自己的無能和懦弱,可是對於這個幾十年來寸步不離,形影相依的自己怎能說沒有憐惜,所以隻好抓著空氣,捏成一個莫名其妙的命運,把天下地上的一切可殺不可留的事情全歸諉在他(照希臘神話說,應當稱為她們[4])的身上,自己清風朗月般在旁學潑婦的罵街。屠格涅夫在他的某一篇小說裏不是說過:Destiny makes every man,and every man makes his own destiny.(命運定了一切人,然而一切人能夠定他自己的命運。)

屠格涅夫,這位旅居巴黎,後來害了誰也不知道的病死去的老文人,從前我對他很讚美,後來卻有些失戀了。他是一個意誌薄弱的人,他最愛用微酸的筆調來描繪意誌薄弱的人,我卻也是個意誌薄弱的人,也常在玩弄或者吐唾自己這種心性,所以我對於他的小說深有同感,然而太相近了,書上的字,自己心裏的意思,顛來倒去無非意誌薄弱這個概念,也未免太單調,所以我已經和他久違了。他在年輕時候曾跟一個農奴的女兒發生一段愛情,好像還產有一位千金,後來卻各自西東了,他小說裏也常寫這一類飛鴻踏雪泥式的戀愛,我不幸得很或者幸得很卻未曾有過這麼一回事,所以有時倒覺得這個題材很可喜,這也是我近來又翻翻幾本破舊塵封的他的小說集的動機。這幾天偷閑讀屠格涅夫,無意中卻有個大發現,我對於他的敬慕也重新燃起來了。屠格涅夫所深惡的人是那班成功的人,他覺得他們都是很無味的庸人,而那班從娘胎裏帶來一種一事無成的性格的人們卻多少總帶些詩的情調。他在小說裏凡是說到得意的人們時,常現出藐視的微笑和嘲侃的口吻。這真是他獨到的地方,他用歌頌英雄的心情來歌頌弱者,使弱者變為他書裏惟一的英雄,我覺得他這種態度是比單描寫弱者性格,和同情於弱者的作家是更別致,更有趣得多。實在說起來,值得我們可憐的絕不是一敗塗地的,卻是事事馬到功成的所謂幸運人們。

人們做事情怎麼會成功呢?他必定先要暫時跟人世間一切別的事物絕緣,專心致誌去幹目前的勾當。那麼,他進行得愈順利,他對於其他千奇百怪的東西越離得遠,漸漸對於這許多有意思的玩意兒感覺遲鈍了,最後逃不了個完全麻木。若使當他幹事情時,他還是那樣子處處關心,事事牽情,一曝十寒地做去,他當然不能夠有什麼大成就,可是他保存了他的趣味,他沒有變成個隻能對於一個刺激生出反應的殘缺的人。有一位批評家說第一流詩人是不做詩的,這是極有道理的話。他們從一切目前的東西和心裏的想象得到無限詩料,自己完全浸在詩的空氣裏,鑒賞之不暇,哪裏還有找韻腳和配輕重音的時間呢?人們在刺心的悲哀裏時是不會做悲歌的,Tennyson[5]的In Memoriam[6]是在他朋友死後三年才動筆的。一生都沉醉於詩情中的絕代詩人自然不能寫出一句的詩來。感覺鈍遲是成功的代價,許多揚名顯親的大人物所以常是體廣身胖,頭肥腦滿,也是出於心靈的空虛,無憂無慮麻木地過日。歸根說起來,他們就是那麼一堆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