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班顱圓趾方的動物應當怎樣分類呢?若使照顏色來分做黃種,黑種,白種,紅種等等,那的確是難免於膚淺。若使打開族譜,分做什麼,Aryan[1],Semitic[2]等等,也是不徹底的,因為五萬年前本一家。再加上人們對於他國女子的傾倒,常常為著要得到異鄉情調,寧其冒許多麻煩,娶個和自己語言文字以及頭發眼睛的顏色絕不相同的女人,所以世界上的人們早已打成一片,無法來根據皮膚顏色和人類係統來分類了。德國諷刺家Saphir[3]說:“天下人可以分做兩種——有錢的人們和沒有錢的人民。”這真是個好辦法!但是他接著說道:“然而,沒有錢的人們不能算做人——他們不是魔鬼——可憐的魔鬼,就是天使,有耐心的,安於貧窮的天使。”所以這位出語傷人的滑稽家的分類法也就根本推翻了。Charles Lamb[4]說:“照我們能建設的最好的理論,人類是兩種人構成的,‘向人借錢的人們’同‘借錢給人的人們’。”可是他真是太樂觀了,他忘記了天下尚有一大堆毫無心肝的那班潔身自好的君子。他們怕人們向他們借錢,於是先立定主意永不向人們借錢,這樣子人們也不好意思來啟齒了:也許他們怕自己會向人們借錢,弄到虧空,於是先下個決心不借錢給別人,這樣子自斷自己借錢的路,當然會節儉了,總之,他們的心被錢壓硬了,再也發不出同情的或豪放的跳動。錢雖然是萬能,在這方麵卻不能做個良好的分類工具。我們隻好向人們精神方麵去找個分類標準。

誇大狂是人們的一種本性,個個人都喜歡用他自命特別具有的性質來做分類的標準。基督教徒認為世人隻可以分做基督教徒和異教徒;道學家覺得人們最大的區別是名教中人和名教罪人;愛國主義者相信天下人可以黑白分明地歸於愛國者和賣國賊這兩類;“鍾情自在我輩”的名士心裏隻把人們斫成兩部分,一麵是餐風飲露的名士,一麵是令人作嘔的俗物。這種惟我獨尊的分類法完全出自主觀,因為要把自己說的光榮些,就隨便豎起一麵紙糊的大旗,又糊好一麵小旗偷偷地插在對麵,於是乎拿起號角,向天下人宣布道這是世上的真正局麵,一切芸芸蒼生不是這邊的好漢,就是那麵的嘍羅,自己就飛揚跋扈地站在大旗下傻笑著。這已經是夠下流了。但是若使沒有別的結果,隻不過令人冷笑,那倒也是無妨的;最可怕的卻是站在大旗下的人們總覺得自己是正宗,是配得站在世界上做人的,對麵那班小鬼都是魔道,應該退出世界舞台的。因此認為自己該享到許多特權,那班敵人是該排斥,壓迫,毀滅的。所以基督教徒就在中古時代演出教會審判那幕慘淒的悲劇;道學家幾千年來在中國把人們弄得這麼奄奄一息,毫無“異端”的精神;愛國主義者吃了野心家的迷醉劑,推波助瀾地做成歐戰;而名士們一向是靠欺騙奸滑為生,一麵罵俗物,一麵做俗物的寄生蟲,養成中國曆來文人隻圖小便宜的習氣。這幾個招牌變成他們的符咒,借此橫行天下,發泄人類殘酷的獸性。我們絕不能再拿這類招牌來惹禍了。

在上帝創造世界之前,宇宙是黑漆一團的,而世界的末日也一定是歸於原始的黑暗,所以這個宇宙不過是兩個黑暗中間的一星火花。但是這個世界仍然是充滿了黑暗,黑暗可說是人生核心;人生的態度也就是在乎怎樣去處理這個黑暗。然而,世上有許多人根本不能認識黑暗,他們對於人生是絕無態度的,隻有對於世人通常姿態的一種出於本能的模仿而已;他們沒有嚐到人生的本質,黑暗,所以他們是始終沒有看清人生的,永遠是影子般浮沉世上。他們的哀樂都比別人輕,他們生活的內容也淺陋得很,他們真可說雖生之日猶死之年。可是,他們占了世人的大部分,這也是幾千年來天下所以如是紛紛的原因之一。

他們並非完全過著天鵝絨的生活,他們也遇過人生的坎坷,或者終身在人生的臼子裏麵被人磨舂著,但是他們不能了解什麼叫做黑暗。天下有許多隻會感到苦痛,而絕不知悲哀的人們。當苦難壓住他們時候,他們本能地發出哀號,正如被打的貓狗那麼嚷著一樣。苦難一走開,他們又恢複日常無意識的生活狀態了,一張折作兩半的紙還沒有那麼容易失掉那折痕。有時甚至當苦痛還繼續著時候,他們已經因為和苦痛相熟,而變麻木了。過去是立刻忘記了,將來是他們所不會推測的,現在的深刻意義又是他們所無法明白的,所以他們免不了莫名其妙的過日子。悲哀當然是沒有的,但是也失丟了生命,充實的生命。他們沒有高舉生命之杯,痛飲一番,他們隻是嚐一嚐杯緣的酒痕。有時在極悲哀的環境裏,他們會如日常地白癡地笑著,但是他們也不曉得什麼是人生最快意的時候。他們始終沒有走到生命裏麵去,隻是生命向前的一個無聊的過客。他們在世上空嚐了許多無謂的苦痛同比苦痛更無謂的微溫快樂,他們其實不懂得生命是怎麼一回事。真是深負上天好生之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