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論智識販賣所的夥計(1 / 2)

“每門學問的天生仇敵是那門的教授。”——威廉·詹姆士[1]

智識販賣所的夥計大約可分三種:第一種是著書立說,多半不大甘心於老在這個沒有多大出息的店裏混飯,想到衙門中顯顯身手的大學教授;第二種是安分守己,一聲不則,隨緣消歲月的中學教員;第三種是整天在店裏當苦工,每月十幾塊工錢有時還要給教育廳長先挪去,用做招待星期講演的學者(那就是比他們高兩級的著書立說的教授)的小學教員。他們的苦樂雖也各各不同,他們卻帶有個共同的色彩。好像錢莊裏的夥計總是現出一副勢利麵孔,旅館裏的茶房沒有一個不是帶有不道德的神氣,理發匠老是愛修飾,做了下流社會裏的花花公子,以及個個汽車夫都使我們感到他們家裏必定有個姘頭。同樣地,教書匠具有一種獨有的色彩,那正同殺手臉上的橫肉一樣,做了他們終身的烙印。

糖餅店裏的夥計必定不喜歡食糖餅,布店的夥計穿的常是那價廉物不美的料子,“賣扇婆婆手遮日”是世界裏最普通的事情,所以智識販賣所的夥計是最不喜歡智識,失掉了求知欲望的人們。這也難怪他們,整天弄著那些東西,靠著那些東西來自己吃飯,養活妻子,不管你高興不高興,每天總得把這些東西照例說了幾十分鍾或者幾點鍾,今年教書複明年,春恨秋愁無暇管,他們怎麼不會討厭智識呢?就說是個絕代佳人,這樣子天天在一塊,一連十幾年老是同你卿卿我我,也會使你覺得膩了。所以對於智識,他們失丟了孩童都具有的那種好奇心。

他們向來是不大買書的,充其量不過把圖書館的大本書籍搬十幾本回家,擱在書架上讓灰塵,蠹魚同蜘蛛來嚐味,他們自己也忘卻曾經借了圖書館的書,有時甚至於把這些書籍的名字開在黑板上,說這是他們班上學生必須參考的書,害得老實的學生們到圖書館找書找不到,還急得要死;不過等到他們自己高居在講台之上的時節,也早忘卻了當年情事,同樣慷慨地騰出家裏的書架替學校書庫省些地方了。他們天天把這些智識擺在攤上,在他們眼裏這些智識好像是當混沌初開,乾坤始定之時,就已存在人間了,他們簡直沒有想到這些智識是古時富有好奇心的學者不惜萬千艱苦,虎穴探子般從“自然”手裏奪來的。

他們既看不到古昔學者的熱狂,對於智識本身又因為太熟悉了生出厭倦的心情,所以他們老覺得智識是冷冰冰的,絕不會自己還想去探求這些凍手的東西了。學生的好奇心也是他們所不能了解的,所以在求真理這出捉迷藏的戲裏他們不能做學生們的真正領袖,帶著他們狂歡地瞎跑,有時還免不了澆些冷水,截住了青年們的興頭,願上帝赦著他們罷,阿門。然而他們一度也做過學生,也懷過熱烈的夢想,許身於文藝或者科學之神,曾幾何時,熱血沸騰的心兒停著不動,換來了這個二目無光的冷淡臉孔,隱在白堊後麵,並且不能原諒年輕人的狂熱,可見親身經驗是天下裏最沒用的事,不然人們也不會一代一代老兜同一的愚蠢圈子了。

他們最喜歡那些把筆記寫得整整齊齊,伏貼貼地聽講的學生,最恨的是信口胡問的後生小子,他們立刻露出不豫的顏色,仿佛這有違乎敬師之道。法郎士[2]在《伊壁鳩魯斯園》[3]裏有一段譏笑學者的文字,可以說是這班夥計們的最好寫真。他說:“跟學者們稍稍接觸一下就夠使我們看到他們是人類裏最沒有好奇心的。前幾年偶然在歐洲某大城裏,我去參觀那裏的博物院,在一個保管的學者領導之下,他把裏麵所搜集的化石很驕傲地,很愉快地講述給我聽。他給我許多很有價值的智識,一直講到鮮新世的岩層。但是我們一走到那個發現了人類最初遺痕的地層的陳列櫃旁邊,他的頭忽然轉向別的地方去了;對於我的問題他答道這是在他所管的陳列櫃之外。我知道魯莽了。誰也不該向一個學者問到不在他所管的陳列櫃之內的宇宙秘密。他對於它們沒有感到興趣。”叫他們去鼓舞起學生求知的興趣,真是等於找個失戀過的人去向年輕人說出戀愛的福音,那的確是再滑稽也沒有的事。不過我們忽略過去,沒有下一個仔細的觀察,否則我們用不著看陸克[4]·賈波林[5]的片子,隻須走到學校裏去,想一想他們幹的實在是怎麼一回事,再看一看他們那種慎重其事的樣子,我們必定要笑得肚子痛起來了。

他們不隻不肯自備斧斤去求智識,你們若使把什麼新智識呈獻他們麵前,他們是連睬也不睬的,這還算好呢,也許還要惡罵你們一陣,說是不懂得天高地厚,信口胡談。原來他們對於任何一門智識都組織有一個四平八穩的係統,整天在那裏按章分段,提綱挈領地說出許多大大小小的係統來。你看他們的教科書,那是他們的聖經,是前有總論,後有結論的。他們費盡苦心把前人所發現的智識編成這樣一個天羅地網,煉就了這個法寶,預備他們終身之用,子孫百世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