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歲時,張愛玲和姑姑張茂淵以及侄女有一張合影,彩印版的照片中,張愛玲的上衣中間有一塊油跡,大約是照片放久了的泛黃,看來頗為可愛。
《對照記》中,張愛玲和姑姑的合影最多,張愛玲和姑姑的關係深過和她自己的母親,大概是張愛玲二十歲不到,從港大回到上海的時候,張茂淵答應了張愛玲的母親,要代她好好照顧張愛玲。
姑姑為了張愛玲曾經和自己的哥哥鬧翻,被張愛玲的父親用煙槍打傷了眼睛,在醫院裏縫了六針才了事。這些舊時的疼痛像一個鏈鎖一樣,將張愛玲與姑姑鎖在了一起,一直到張愛玲結婚前,婚後又離婚,都是和姑姑一起住的。
張愛玲有一篇文章叫做《姑姑語錄》,端的是十分的妙。
張愛玲第一本書出版,自己設計的封麵,整張封麵用孔雀藍,沒有圖案,隻印上黑字,沒有留任何的空白。出版後給姑姑看,張茂淵說,你母親從前也喜歡這顏色,購置的衣服全是此種顏色。張愛玲便覺得幸福,而後又矯情地說:我就是這些不相幹的地方像她,她的長處一點都沒有,氣死人。
張愛玲有很多習慣,均和母親有關係。她的母親出國回來後和父親離婚,又決定帶她出國,張母的這些決定,雖然彼時張愛玲年紀尚幼,但她已經在內心裏暗下決心,將來若是遇到的男人負了心,也一定像母親這樣,哪怕是已經有了兒女,也要轉身離開。
她之所以能把自己的一部作品的全部收入給了胡蘭成,而後又斬釘截鐵地離開。這一點和她母親離開父親時的模樣對她的影響不無關係。
《對照記》中有一張張愛玲母親的少女時照片,竟然是纏著小腳。
張愛玲母親也是第一批出國留學的女留學生,進美術學校學了油畫,和徐悲鴻蔣碧微常書鴻熟悉,教過書,做過美國總統尼赫魯的姐姐的秘書,歐戰期間,做過工廠的皮包製作工人,後來,便自己買皮革做手袋銷售。
有趣的是,一九三六年,張愛玲的母親繞道埃及與東南亞回國,在馬來西亞買了一洋鐵箱碧綠的蛇皮,預備做成皮包和皮鞋。可是上海不久便成了孤島,她沒有帶上這些蛇皮便離開了。張愛玲和姑姑隻好過一段時間就把這些蛇皮拿到樓頂的陽台上去暴曬,以防止那昂貴的東西發黴。一直到一九四五年以後,母親又回國,才帶走了這箱東西。
張愛玲一直關心母親是不是把這些蛇皮做成了皮包和皮鞋,但是母親的信中一次也沒有提到,大約是放棄了。
張愛的母親大約祖上是湖南人,又或者是她自己一個人在外麵不論遇到什麼樣的困難都沒有認輸過。所以,她總是對張愛玲說,湖南人最勇敢。
張愛玲喜歡穿異樣的服飾緣於繼母的贈衣,在心理上有了陰影。繼母姓孫,父親孫寶琦做過段祺瑞政府的總理,是一個家底較厚的人。但遺憾的是,張愛玲的繼母是個癮君子,有個好友叫陸小曼,也是癮君子,繼母的床頭就掛著陸小曼的油畫瓶花。
張愛玲有兩張照片和姑姑拍的,當時張愛玲的個頭已經和姑姑一般高了,姑姑對她說“可不能再長高了”。那兩張照片中的旗袍,自然是繼母穿舊的衣服。
雖然料子都是好料子,但是在香港那樣一個貴族學校,心理自然是受不了。以至於後來,張愛玲每每愛穿奇異的服飾,以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
從張愛玲的身上可以看出,一個人後來最為突出的才能和愛好,多與幼時所受的傷害有關係。
張愛玲的爺爺奶奶是一對有趣味的人。比如那本流傳甚廣的《孽海花》裏就有她爺爺(莊倫樵)和她奶奶(李鴻章之女)的故事。然而相對於小說中的那種捕風捉影,張愛玲筆的爺爺奶奶更生活,更趣味。
是張茂淵告訴張愛玲的,“你爺爺奶奶合寫了一本食譜,我隻記得一樣菜,是雞蛋吸出蛋白,而後注入雞湯再煮。”一個生雞蛋,要仔細地鑽個麥管大小的洞,然後用嘴吸出蛋黃的部分,再注入雞湯煮熟了,那味道自然是好吃的。
聽到這裏,張愛玲不由得想起《紅樓夢》中叫芳官吹湯小心不要濺上唾沫星子。
除了寫食譜之外,張爺爺和張奶奶二位趣人還合寫一本武俠小說,自費印刷了幾本套,自己的親友們看,張愛玲也拿到過這本小說,大約叫做《紫綃記》。書中有一個女俠就叫做紫綃,故事沉悶得很,張愛玲看不下去。
我想,這大約是這本書沒有流傳下來的原因吧。
張愛玲長相是隨母親的,有一模糊的照片,大約是在港大讀書時拍的,她母親便選了去。看《對照記》可以對比張愛玲母親在法國時的一張照片,真像是一個人的不同年代。
這張模糊的照片,母親去世後,張愛玲又從遺物中拿回了這張照片。
我很喜歡看張愛玲這張照片,每一次翻到這張照片,都會久久地看,恨不能,早生些年月。
剛解放時,衣料都實行了供應製度,張愛玲隻能穿湖色土布,大約需要辦一個證件,她去照相。
那個拍照的人看著她,問她:你識字嗎?
張愛玲笑了,小聲地答:認識。
內心裏卻有掩飾不住的高興,是真正來自內心的歡喜。是為自己的裝扮不像個知識分子而開心。這裏的張愛玲顯得真實而又趣味,就像她在文字中寫道的:看到一個挨打的窮人就想馬上嫁給警察局長一樣,這樣就可以幫助那個窮人。
她不喜歡知識分子的那種望之儼然不能舉重若輕的模樣,而自己在內心裏又明明知道自己是有些知識的,所以,當有人問她識字時,她沒有像其他知識分子一樣,狠不能一下子把研究生博士生學曆全都拿出來給人家看,而隻是低下頭一笑。
這樣看張愛玲,並不隻有自私和蒼涼,還有溫暖和調皮。
張愛玲離開上海去香港的通關檢查有很多個版本,《對照記》中的版本應該是最為可靠的。
檢查行李的青年幹部,用小刀刮她的小藤鐲。問她質地,張愛玲答是包金的。
於是,那個檢查的人便小刀一下一下刮那包金鐲上的雕飾,可是,舊時的中國貨實在得很,包了很厚的金,刮了一下又一下,露出依舊是金子。張愛玲的臉上自然露出心痛的表情,那個年輕人差一些就將手鐲的一個蝙蝠頭給刮掉了,終於刮出一點點隱約的白來,連忙說:這位同誌的臉相很誠實,她說是包金就是包金。
便放了行。
每次看到這一段,我都會聯想到張愛玲的表情,她該有多緊張啊,還有那個從五六歲就一直帶的那個手鐲以後她還能戴嗎,她是那麼好麵子的一個女人啊。
張愛玲個頭的高,最初是從胡蘭成的口裏出來的,在胡的《今生今世》中,他極盡溫柔地憶念他和張愛玲的第一次見麵,他送張愛玲出門,站在她身邊走的時候,說了一句:你這麼高,怎麼可以。
在《對照記》中,張愛玲三次寫到自己的高,第一次就是和姑姑的合影中,姑姑央告她不要再長高了。
第二次是和電影明星李香蘭的合影時,她因為太高了,站在一起太不搭配,而不得不找了一張椅子坐下來,而李香蘭隻好站在她身邊。
第三次就是從香港去美國時,她的通行照上填寫的身高竟然是:六呎六吋半。我換算了一下,6.65英尺相當於2.02米,這實在是太離譜了。不過,張愛玲自己說的是5.6英尺,我算了一下,也有1.70米。
她的確是夠高的。
張愛玲自然是不作詩的,即使是小說和散文中,她也極少作詩。但是《對照記》第一次出書時,她竟然補充上一張自己老朽的照片,手持金日成去世的華文報紙微笑著。她在這張照片的旁邊配了詩句:
人老了,大都
是時間的俘虜
被圈禁桂足。
它待我還好——
當然隨時可以撕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