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盧梭
兩種近乎水火不相容的東西,以我無法想象的方式統一在我身上:
熱烈的性格、奔騰的感情和緩慢凝滯的思想。似乎我的心靈和我的思想並不是屬於同一個人的。比閃電更迅疾的情感攫取我的心靈,但它並不給我啟示,而是使我激動,使我迷惑。我感覺一切,但我什麼也不領會。我暴躁易怒,但又麻木不仁:我在冷靜下來之後才能思考。令人驚訝的是,隻要別人能夠耐心等待,我仍然可以表現出相當可靠的直覺、洞察力、甚至敏感。“隻要時間充裕,我可以寫出極好的即興詩。”但我從來不能即興寫出任何像樣的文字,也不能隨口講出任何有分量的話語。在通信中我可以侃侃而談,就像人們所說的:西班牙人下棋。在我讀過的一本書裏,作者敘述薩瓦公爵在從巴黎返回故鄉途中回身叫道:“巴黎商人聽著,我不會饒你的!”我想:“這就是我!”
這種同敏銳的感受力共在的凝滯的思想不僅表現在交談中,即使我獨自一人或者我工作時亦是如此。要把我頭腦裏的思想條理好,是一件異常困難的事情:它們在其中緩慢地運動,在其中沸騰,直至使我動感情,使我振奮,使我激動;而在這整個情感激蕩的過程裏,我眼前的一切是模糊的,我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我必須等待。這心靈的激蕩不知不覺逐步平息,這混沌的一團逐漸露出端倪,每樣東西各就各位,但這一切是緩慢的,而且必須經過長時間和混亂的騷動……如果我能夠等待,而且能夠再現那些在我頭腦中浮現過的事物的美好的麵貌,那麼很少有作家能夠超過我。
我之所以下筆艱難,原因就在這裏。我的文稿字跡潦草,雜亂,而且由於反複塗改無法辨認,這就是我付出的代價的證據。我沒有一份文稿不是經過四次或五次繕寫才送去付印的。麵對桌子和紙張,我無法提筆寫出任何東西,隻是在漫步中、在林壑間、在夜深人靜時,我才能在頭腦中創作;尤其對於我這樣一個完全沒有文字記憶力、一輩子不會背誦六行詩句的人來說,可以想象我寫作起來是何等緩慢。我有些音調和諧的長句子在見諸文字之前,曾經一連五六個夜晚在我頭腦中反複斟酌。我之所以更擅長寫那些需要雕琢的作品,也是由於這個緣故。
就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寫一封信,我也要付出幾個小時的辛勞;或者,如果我要記述一件我剛才經曆的事情,我不知道怎麼開頭也不知道怎麼結尾;我的信是連篇的廢話,讀起來令人費解。
我不僅拙於表達思想,而且甚至難以形成看法。我對人進行過研究,並且自認有相當敏銳的觀察力,然而我對眼前的東西絲毫不能領悟,我隻能洞察那些回憶起來的東西,而且我的理智隻存在於我對往事的回顧之中。對於人們當我的麵所講的一切、所做的一切、發生的一切,我毫無感覺,我茫然不解。給我印象的僅僅是外部的征象。這一切在我腦海中有時重新浮現:我記住了地點、時間、聲調、目光、動作、環境,一切又都曆曆在目。這時,根據人們的行為或言談,我竟能夠洞悉人們的思想,而且極少弄錯。
既然我獨處時無法主宰自己的思想,人們可以想見在交談中我是什麼模樣。為了說話得體,必須同時而且立即考慮許多因素。禮儀那麼繁瑣,而我終不免有所疏忽,這就足以使我望而卻步了。我甚至無法理解人們怎麼敢當著眾人講話:因為每詞每句都要考慮所有的在場者;
必須了解所有人的性格,知道他們的經曆,才有把握不講出什麼得罪人的話……我覺得兩個人麵對麵交談更令人尷尬,因為不停地講話是一種需要:對方講話必須應答,對方沉默時又必須使談話重新活躍起來。
這種無法忍受的拘謹已經足以使我對社交生活失去興趣;無話找話說就必然說廢話,這是令人厭煩的……這就是為什麼人們在我身上看到的、而歸咎於其實我並沒有的孤僻性格的許多異乎尋常的舉動。如果我不確信我在社交生活中的形象非但於己不利,而且同我本來的麵目截然不同,我可能同別人一樣也會喜歡社交生活的。投身寫作並且躲藏起來,這於我是最恰當的選擇。
(程依榮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