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自序在水邊(1 / 1)

這套書最初想起的名字其實是三個字——“在水邊”。

原因無他,我的文字與水大多是密不可分的,水給我的總是感動,與少時的那些寂寞,水給我文字上的影響與愛好也是深遠的。汪曾祺說寫作大多是回憶,想想是這樣,一個人獨處時,我愛在城市的角落回憶那些水邊的往事,讓想象自由地飛,然後打開電腦,隨意地敲些字兒——這於我是快樂的。

很喜歡東坡先生在《答謝民師書》中就行文所說的那句話:“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迷戀東坡似乎是從中學時開始的,說不清為什麼,讀東坡的文章有時竟感覺仿佛為我寫的一般,那種率意為文的感覺真是愛極了,甚至於根本不以為東坡是個幾百年前的古人,而是我的一個親切的朋友,一個可愛的老師。

行雲流水,那是怎樣的一種境界呢?

我是一個水邊的人,家鄉觸目所及無非是水,故而這句話,從其本義來說,我還是深有體會的。小時候,上小學,學校三麵環水,與一些小夥伴玩累了,歇下來時,有時忽然有了寂寞感,於是便有意無意地看著身邊的緩緩流著的水和天邊變幻的雲彩;中學時,學校在水邊不說,每周來回,總要走上幾裏的水路,那是一條長長的運河,那水流得相對快一些,但給我的感覺卻又是平靜的,悠然的。我背著行李和幾本書,在水邊悠然地走著,悠然地看水麵隨時間不同而變幻的銀色、藍色的光,看倒映在水麵被揉碎的雲絲……小小的心總是被莫名的快樂包圍著——現在想來,那樣的一種體會是可以解釋後來一讀就喜歡上莊騷、陶潛、東坡、陶庵、曹雨、沈複、李鬥等的理由的,包括對倪瓚、八大山人、石濤、板橋、白石翁等發自內心的喜愛。

有時想想,一個人之所以寫東西也確實是一件很奇怪的事,自己兒時最大的愛好一直是書畫,包括現在也是(雖然幾乎未正經學過),然而鬼使神差,後來從事的工作竟多與影像或文字相關,有幾年時間,除了與工作相關的文字,幾乎未著一字,然而有一天忽然就想寫了,居然斷斷續續就塗出了這些,大多的文字是回憶,更是生命的印跡。

承重慶出版社的好意,催促自己搜羅這些文字並呈現出來,對我來說,這些文字其實是想獻給故鄉與親人的,無論是《人間有味》中的故裏食物係列,還是《人間優遊》中的遊記散文——是故鄉的食物與味道讓我可以在漢字的排列間重回故鄉,而長大後的行走尋找的其實也是故鄉,隻不過那故鄉不再具化罷了。

就文字與人生而言,想再感謝的依然是汪曾祺與沈從文,是他們讓自己覺得文字原來可以這樣走近生命、走近家園。

汪曾祺——這個可愛的老頭兒,是他讓自己覺得寫作是一件很真誠、很平常、很快活也可能很悲哀的事。而沈從文先生——這個喜歡自稱“鄉下人”的湘西人,則讓自己在文字間觸摸到一種人生的本心、一種平凡生命的莊嚴與闊大,真正體會到源自生命中的一片水意,一如他所言:“我對於宇宙認識得深一點,也虧得是水。”

迅翁的骨力與悲憤、周作人的自然恬淡、廢名的清新與獨行、耕堂的樸素與簡潔、蕭紅的寂寞與悲涼,以及《社戲》、《竹林的故事》、《菱蕩》、《故鄉的野菜》、《蘆花蕩》、《呼蘭河傳》……包括所有與沈從文、汪曾祺相知相契的文字,都值得自己永遠報以敬意,自己的一些文字無疑也是流著他們的餘韻的——讀這些師長兼朋友的文字二十多年,慚愧的是現在讀得不算多了,然而每每想起那些曾讓自己沉迷的文字,便感到一種人生的清涼與溫暖。

感謝李陀老師在未見過一麵、尤其是身體不適的情況下慨然答應寫序,他的誠懇與警辟,他的微笑與隨和,同樣讓我感到一種人生的清涼與溫暖。

寫下這些文字的小小希望是:這套書也能給您帶來些許人間的清涼或溫暖。

丙戌冬(2006年12月)於上海春申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