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較英文更難,現在舉幾個例:
祭文中第一句“維某年月日”之“維”字,究作何解?字典上說它是虛字。《詩經》裏“維”字有二百多,必需細細比較研究,然後知道這個字有種種意義。
又《詩經》之“於”字,“之子於歸”、“鳳凰於飛”等句,“於”字究作何解?非仔細考究是不懂的。又“言”字人人知道,但在《詩經》中就發生問題,必須比較,然後知“言”字為聯接字。諸如此例甚多。中國古書很難讀,古字典又不適用,非是用比較歸納的研究方法,我們如何懂得呢?
總之,讀書要會疑,忽略過去,不會有問題,便沒有進益。
宋儒張載說:“讀書先要會疑。於不疑處有疑,方是進矣。”他又說:“在可疑而不疑者,不曾學。學則須疑。”又說:“學貴心悟,守舊無功。”
宋儒程頤說:“學原於思。”
這樣看起來,讀書要求心到;不要怕疑難,隻怕沒有疑難。工具要完備,思想要精密,就不怕疑難了。
現在要說手到。手到就是要勞動勞動你的貴手。讀書單靠眼到,口到,心到,還不夠的;必須還得自己動動手,才有所得。例如:
(1)標點分段,是要動手的。
(2)翻查字典及參考書,是要動手的。
(3)做讀書劄記,是要動手的。劄記又可分四類:
(1)抄錄備忘。
(2)作提要,節要。
(3)自己記錄心得。張載說:“心中苟有所開,即便劄記。不則還塞之矣。”
(4)參考諸書,融會貫通,作有係統的著作。
手到的功用。我常說:發表是吸收智識和思想的絕妙方法。吸收進來的智識思想,無論是看書來的,或是聽講來的,都隻是模糊零碎,都算不得我們自己的東西。自己必須做一番手腳,或做提要,或做說明,或做討論自己重新組織過,申敘過,用自己的語言記述過——那種智識思想方才可算是你自己的了。
我可以舉一個例。你也會說“進化”,他也會談“進化”,但你對於“進化”這個觀念的見解未必是很正確的,未必是很清楚的;也許隻是一種“道聽途說”,也許隻是一種時髦的口號。這種知識算不得知識,更算不得是“你的”知識。假使你聽了我這句話,不服氣,今晚回去就去遍翻各種書籍,仔細研究進化論的科學上的根據;假使你翻了幾天書之後,發憤動手,把你研究所得寫成一篇讀書劄記;假使你真動手寫了這麼一篇《我為什麼相信進化論》的劄記列舉了:
一,生物學上的證據;二,比較解剖學上的證據;三,比較胚胎學上的證據;四,地質學和古生物學上的證據;五,考古學上的證據;六,社會學和人類學上的證據。
到這個時候,你所有關於“進化論”的知識,經過了一番組織安排,經過了自己的去取敘述,這時候這些知識方才可算是你自己的了。所以我說,發表是吸收的利器;又可以說,手到是心到的法門。
至於動手標點,動手翻字典,動手查書,都是極要緊的讀書秘訣,諸位千萬不要輕輕放過。內中自己動手翻書一項尤為要緊。我記得前幾年我曾勸顧頡剛先生標點姚際恒的《古今偽書考》。當初我知道他的生活困難,希望他標點一部書付印,賣幾個錢。那部書是很薄的一本,我以為他一兩個星期就可以標點完了。那知顧先生一去半年,還不曾交卷。原來他於每條引的書,都去翻查原書,仔細校對,注明出處,注明原書卷第,注明刪節之處。他動手半年之後,來對我說,《古今偽書考》不必付印了,他現在要編輯一部疑古的叢書,叫做“辨偽叢刊”。我很讚成他這個計劃,讓他去動手。他動手了一兩年之後,更進步了,又超過那“辨偽叢刊”的計劃了,他要自己創作了。他前年以來,對於中國古史,做了許多辨偽的文字;他眼前的成績早已超過崔述了,更不要說姚際恒了。顧先生將來在中國史學界的貢獻一定不可限量,但我們要知道他成功的最大原因是他的手到的工夫勤而且精。我們可以說,沒有動手不勤快而能讀書的,沒有手不到而能成學者的。
第二要講什麼叫“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