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工程師的人生觀(1 / 2)

今天要趕十點四十分鍾的飛機到台東,所以隻能很簡單地說幾句話,很為抱歉。報上說我作學術講演,這是不敢當。我是來向工學院拜壽的。昨夜我問秦院長希望我送什麼禮物。晚上想想,認為最好的禮物,是講講工程師的思想史同哲學史。所以我便以此送給各位。

究竟什麼算是工程師的哲學呢?什麼算是工程師的人生觀呢?因為時間很短,我當然不能把這個大的題目講得滿意,隻是提出幾點意思,給現在的工程師同將來的工程師作個參考。法國從前有一位科學家柏格森(Bergson)說:“人是製器的動物。”過去有許多人說:“人是有效力的動物。”也有許多人說:“人是理智的動物。”而柏格森說:“人是能夠製造器具的動物。”這個初造器具的動物,是工程師的老祖宗。什麼叫做工程師呢?工程師的作用,在能夠找出自然界的利益,強迫自然世界把它的利益一個一個貢獻出來;就是改造自然、征服自然、控製自然,以減除人的痛苦,增加人的幸福。這是工程師哲學的簡單說法。

大家都承認:學做工程師的,每天在課堂裏麵上應該上的課,在試驗室裏麵做應該做的試驗,也許忽略了最大的目標,或者忽略了真正的基本——工程師的人生觀。所以這個題目,是值得我們考慮的。

昨天在工學院教授座談會中,我說:我到了六十二歲,還不知道我專門學的什麼。起初學農;以後弄弄文學,弄弄哲學,弄弄曆史;現在搞《水經注》,人家說我改弄地理。也許六十五歲以後、七十歲的時候,說不定要到工學院做學生;隻怕工學院的先生們不願意收一個老學徒,說“老狗教不會新把戲”。今天在工學院做學生不夠資格的人,要來談談現在的工程師同將來的工程師的人生觀,實屬狂妄,就是,有點大膽。不過我覺得我這個意思,值得提出來說說。人是能夠製造器具的動物,別的動物,也有能夠製造東西的,譬如:蜘蛛能夠製造網,蜜蜂能夠製造蜜糖,珊瑚蟲能夠製造珊瑚島。而我們人同這些動物之所以不同,就是蜘蛛製造網的絲,是從肚子裏出來的,它肚子裏有無窮無盡的絲;蜜蜂采取百花,經一番製造,做成的確比原料高明的蜜糖:這些動物,可算是工程師;但是它的範圍,它用的,隻是它自己的本能。珊瑚蟲能夠做成很大的珊瑚島,也是本能的。人,如果隻靠他的本能,講起來也是有限得很的!人與蜘蛛、蜜蜂、珊瑚蟲所以不同,是在他充分運用聰明才智,揭發自然的秘密,來改造自然,征服自然,控製自然。控製自然,為的是什麼呢?不是像蜘蛛織網,為的捕蟲子來吃;人的控製自然,為的是要減輕人的勞苦,減除人的痛苦,增加人的幸福,使人類的生活格外的豐富,格外有意義。這是“科學與工業的文化”的哲學。我覺得柏格森這個“人”的定義,同我們剛才簡單講的工程師的哲學,工程師的人生觀,工程師的目標,是值得我們隨時想想,隨時考慮的。

這個話同這個目標,不是外國來的東西,可以說是我們老袓宗在幾百年,甚至幾千年以前,就有了這種理想了。目前有些人提倡讀經;我倒很願意為工程師背幾句經書,來說明這個理想。

人如何能控製自然,製造器具呢?人控製自然這個觀念,無論東方的聖人賢人,西方的聖人賢人,都是同樣有的。我現在提出我們古人的幾句話,使大家知道工程師的哲學,並不是完全外來的洋貨。我常常喜歡把《易經·係辭》裏麵幾句話翻成外國文給外國人看。這幾句話是:“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製而用之謂之法;利用出入,民鹹用之,謂之神。”看見一個意思,叫做象;把這個意象變成一種東西——形,叫做器;大規模地製造出來,叫做法;老百姓用工程師製造出來的這些器具,都說好呀!好呀!但是不曉得這器具是從一種意象來的,所以看見工程師便叫做神。

希臘神話,說火是從天上偷來的;中國曆史上發明火的燧人氏被稱為古帝之一——神。火,是一個大發明。發明火的人,是一個大工程師。我剛才所舉《易·係辭》,從一個觀念——意象——造成器具,這個意思,是了不得的。人類曆史上所謂文化的進步,完全在製造器具的進步。文化的時代,是照工程師的成績劃分的。人類第一發明是火;大體說來,火的發現是文化的開始。下去為石器時代。無論舊石器時代,新石器時代,都是人類用智慧把石頭造成器具的時候。再下去為青銅器時代。用銅製造器具,這是工程師最大的貢獻。再下去為鐵的時代。這是一個大的革命。後來把鐵煉成鋼。再下去發明蒸汽機,為蒸汽機時代。再下去運用電力,為電力的時代;現在為原子能時代:這都是製器的大進步。每一個大時代,都隻是製器的原料與動力的大革命。從發明火以後,石器時代,銅器時代,鐵器時代,電力時代,原子能時代;這些文化的階段,都是依工程師所創造劃分的。

這種理想,中國曆史上,早就有了的。工學院水工試驗室要我寫字,我寫了兩句話。這兩句話,是《荀子·天論》篇裏麵的。《荀子·天論》篇,是中國古代了不得的哲學,也就是西方柏格森征服自然,以為人用的思想。《荀子·天論》篇說:“從天而頌之,孰與製天命而用之?大天而思之,孰與物蓄而製裁之?”這個文字,依照清代學者校勘,稍須改動。但意思沒有改動。“從天而頌之”,是說服從自然。“從天而頌之,孰與製天命而用之。”兩句話聯起來說,意思是:跟著自然走而歌頌,不如控製自然來用。“大天而思之”,是問自然是怎樣來的。“大天而思之,孰與物蓄而製裁之?”是說:問自然從那裏來的,不如把自然看成一種東西,養它、製裁它。把自然控製來用,中國思想史上隻有荀子才說得這樣徹底。從這兩句話,也可以看出中國在兩千二三百年前,就有控製天命——古人所謂天命,就是自然——把天命看作一種東西來用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