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旁人的眼中,在麵對麵的齊桂香看來,白蓮神情依舊,白蓮仍然在靜靜地聽,但她的心裏已經紊亂,脈搏的跳動明顯地加快了。白蓮緊閉著嘴唇,咬緊牙關,看著齊桂香皺巴巴的和顏悅色的臉,然後把目光定格在了齊桂香一張一合的嘴上,至於從這裏送出的聲音,白蓮似乎全聽清了又似乎一點沒有聽。
送走齊桂香,白蓮一頭撲在了枕頭上,多想放聲痛哭一場呀!但她沒有哭,她不能哭,她緊緊地咬著枕頭,那淚直往枕巾上滴。此時,似乎一切聲音都止息了,沒有鳥啼,沒有蟬鬧,隻有白蓮的心髒在痙攣在顫抖,隻有撕心裂肺的抽泣……
白蓮不恨幺婆,幺婆沒有要求自己做什麼,沒有強迫自己做什麼,她隻講了一個事實,天下哪個母親又不望子成龍呢?富農,我的家庭成分是富農,我是富農子女這富農取消了我上高中的資格,這富農又將毀滅我的愛情,這……
白蓮咬著枕頭,抽泣著。黑雲慘霧把她圍了一層又一層,令她窒息,叫她發瘋!
是楊長河吧,沒錯,是楊長河。他向白蓮吐了很多口水,吐在了白蓮的紮著紅毛線繩的頭發上。白蓮回敬,他們吐得更厲害了。
白蓮哭起來了一哭來了父親,那群“猴兒”竟然沒有像見到母親似的呼地散去,父親也沒有像母親那樣地吼、罵,隻是冷冷地看了一眼那群“猴兒”,然後抱起了白蓮……
白蓮還在傷傷心心地哭。爸爸輕輕地拍著白蓮的背,頭觸著白蓮的肩膀。蓮兒偏頭一看,模糊的淚光中,隻見爸爸的眼眶紅紅的;反手摸摸肩頭,那豌豆花衣服上已濕了碗大的一團……
讀小學時,全班同學都是紅小兵,唯獨白蓮不是,華馨老師將她喊到自己的寢室,抑製不住自己的激動,捧起她的頭,在她的額上親了又親,情不自禁地說,蓮兒,太委屈你了一你可是全班最好的學生之一啊!
一次次的無情的打擊,把白蓮磨礪得堅強起來一她不再企求社會給予自己什麼,她平靜地麵對現實,冷靜地品味生活。就在這時,他來了,一個自己異常熟悉的人來了,一個在自己腦幕的沙灘上把他的名字不知書寫了多少次而又一次次絕望地抹去的人來了可你現在……
歐陽艾見白蓮的一雙眼睛哭得紅紅的,以為是和曾帆鬧翻了,摸著衣覺裏的信就像摸著一件不祥物似的。拿出來塞到白蓮的手中就借故離開了,似乎隻有這樣才旨表明自己與此事無關。
“你給我寫什麼信,你要入黨,你要提幹,我是禍水,我是富農……”白蓮自言自語地罵著,把手中的信像扔手紙似地扔到了床角,然後木然地坐在床沿上,頭偏在右肩上,麵對著顏色難辨的牆壁發呆。
“富農,富農,我是富農!”白蓮聲嘶力竭地呻吟著,耳邊又響起了幺婆那親切的話語,陡地,她似乎已真切感至0,自己已陷在一片綠幽幽的鬼火之中,自己和自己美好的一切,當然包括愛情都將被毀滅……
她想哭,她想放聲大哭,但又找不到哭訴的對象一父親,那一顆傷痕累累的心需要的是紅藥碘酒,需要的是女兒的安慰,自己能忍心往那上麵撒鹽嗎?母親,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農家婦女,在洞悉自己的秘密後,似乎比天才預言家還有遠見,自己當時還嘴硬……
白蓮頹然地坐在床沿上,眼前是茫茫的黑夜,看不見一絲燈光,哪怕是螢火蟲般丁點的光也沒有。這時,她想到了那條最後的路,與此同時,那個特殊的群體向她走了過來,她真切地感受到了這個特殊群體的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精神力量……
這是一個臨時性的寢室,是教室改用的。江城師範學校還沒有男生宿舍,教學樓四樓便成了男生宿舍,一班一室。
曾帆睡的是靠窗的一個下鋪,窗外便是校園後麵的那片竹林。今天是星期天,同學們有的回了家,有的進了城,有的遊玩去了,有的留守教室,也有窩在寢室的,不多,都在各做各的事。
曾帆滿腹心事地走進寢室,把行囊往床角一丟,便和衣躺在了床上。曾帆太疲乏了,昨夜幾乎一夜未眠。一早起來,走了近10裏路,趕了近兩個鍾頭的車。他想美美地睡一覺,但另一個“單元”有幾個同學在“拱豬”,吵翻了天。
他不能睡也無心去欣賞那熟悉的喜愛的竹林的風韻,他仰麵躺在床上唉聲歎氣,隨即,從褲兜裏掏出已經癟了的“巨浪”牌香煙,在裏麵掏出一根煙,叼在嘴上擦燃火柴猛吸一口,然後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夾住煙,無聲無息,仿佛進入了禪境……
他的心靈在祈禱,祈禱歐陽艾能盡早地把信轉給蓮兒一他已預見到自己走後母親會去做蓮兒的思想工作。如果歐陽艾先一步就好了,這樣蓮兒有了思想準備,對母親的嘮叨就不會怎麼在意如果……
想到這裏,他仿佛看見母親正坐在蓮兒的閨房裏,一臉肅然,蓮低頭不語,臉色卡白。奶奶,兒子求您了!我的蓮兒可是氣不得呀!曾帆在心裏焦急地呼喊著,眼睛一熱,湧出了兩眶熱淚……
模糊的目光中,曾帆仿佛看見白蓮嬌眉倒豎,冷眼怒色,正一步一步地向他逼近。他後退著申辯著,蓮兒,蓮兒,帆帆可是永遠、永遠……
“你兩娘母,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
聽到白蓮的怒斥,曾帆像是受了莫大的冤枉,正欲指天發誓時,突地感到右手一陣鑽心的疼痛,扔掉煙蒂,一看手指,已燒焦了婉醜大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