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這一年,中國的農村發生了重大的變革。先前以隊為生產單位的製度現在變成了以戶為生產單位的形式。為此,農民們是興奮的,這種興奮是自然的發自內心的,就跟囚禁的鳥兒掙脫羈絆回至1」藍天的興奮一般。
中國農村的這巾興奮,實質上是農民要成為土地主人的渴望滿足之後的一種心靈的自動。
土地屬於集體,集體的成員往往是被動的在土地上勞作,他們心中隻裝著隊長的大安排作業組長的小安排,隻裝著一天按時出工記分員按時記工分,至於這個工分的價值幾何,他們沒有裝著。他們也不會裝著土地,他們對土地的感覺是淡漠的,因為土地是大家的,不是自己的。
現在土地承包到戶了,農民擁有了土地,哪怕這種擁有隻有十年八年,也會產生一種“自己的”的意念。這種意念上升為主人翁意識,它就像春風一般複蘇了農民們頭腦的土地,責任感、愛惜心,竟爭意識就像“千樹萬樹”的“梨花”一般開放了。
這樣的時日並不太長,天氣地氣人氣就漸漸地旺了起來。
凝固的天空多了一些活力,陰氣沉沉的天空多了幾分亮色,那久違的婉轉的鳥啼交0向成一曲迷人的雅韻,引發了漢子的高歌,引發了村姑的淺唱空氣也不再是那樣清湯寡水,有了油香,有了花香,有了醉人的酒香……
大地漸漸地豐滿了,漂亮了,特別會生育了一一割了穀子栽紅莒挖了紅莒點麥子。田裏地裏的產出多了,能吃會咽的嘴巴也增添了,增添得不少,有的幾乎是按等比級數增添,這些雞呀鴨呀豬呀狗呀,把本來就窄逼的農漲得消受不了……
農家的人變得更像人了。心靈的羽翼有了自由飛翔的空間。要做什麼,不做什麼,自己對自己有了一定程度的指配權。他們麵前的路,也漸漸地多了寬了。除了務農之外,現在,他們可以理直氣壯地搞“地下工作”了。他們開始注重為人的尊嚴,不再為買到半斤白糖打二三兩酒而低三下四地求人。他們開始注重自己的形象,箱子裏櫃子裏的當家衣11一年比一年多……
月亮大隊,不,現在應該叫月亮村了,這個中國農村的細胞,除了與整體一起亢奮外,還多了那麼幾分自豪那麼幾分難言的苦澀,由月亮壩到橋橋0而後整個“坑”中的那種秘密做法,現在已成了林芝芳他們彙報或推廣的先進經驗了。看到這些變成文字的經驗,聽到從廣播裏播出的這些經驗,月亮村的幹部村民們真有點哭笑不得,他們覺得這些根本就算不上什麼經驗,隻不過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無路可走而走的路。
人在一起勞動,心思卻各是各的。家中勞力強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出工,隻望年終結算歸幾個錢,然而,隊裏又沒有錢,歸錢要等補錢戶補出來才能歸,補錢戶有幾個準備了補的錢呢?歸錢的不能按時歸,免不了要發發牢騷罵罵娘。補錢戶補不出錢,應分的口糧被扣下,一手交錢一手過糧,補錢的也是怨氣滿腹,並且還要聽話。這幾頭的氣,誰能受得了呢?於是理直氣壯地吼著說,把我點田土按人分給我,我做多吃多做少吃少,受哪個齋舅子的氣!
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人們的勞動積極性已消減到接近於零。一個五大三粗的男子,你看他鋤頭舉得天高,然而落下來就是不吃土,如果有興趣量量,也許進深不足二寸;小姑子們站到一堆,就像一群鴨子樣嘎嘎地叫不停,手卻初一動一下十五動一下……
“混天黑”的心態化為“混天黑”的行動,嚴重腐蝕著以隊為生產基本單位這種體製的肌體,成為了導致人們生活貧困化的主要原因之一……
於是,在曾宏一而再,再而三的攛掇下,橋橋壩冒出了一種“怪誕”的生產形式一先是把田土承包到作業組,嚐到甜頭後,又把田土承包到戶。
對於這種生產形式,最不樂意接受的,很可能就是那些工幹家屬,鄉裏人常稱他們為有錢的。這些女人的男人或在廠礦或在機關工作,有工資收入,雖菲薄但有一“有”補錢的錢。這些女人是家中的頂梁柱,家中的活路多得做不完:老人細娃的衣11,要洗一日三餐的飯,要煮;幾丈土一人的自留地,要管……單就這些就把她們累得精疲力竭了,她們還有多少精力投入到集體勞動中去呢?幸喜,這集體勞動並不要她們出多少力,在她們的心中,隊裏的活路就跟休息差不多。
於是,她們十分留念這隊裏的活路!但是,她們不表露,她們不願輸折耗一她們都是百裏挑一的女人,一年兩年後,她們幾乎成了農家的全才,就連犁田、扛拌桶、糊田埂這些男人們的活路她們也會旨拿得起放得下。
這一兩年中,白德祿家的好事,就像春天的韭菜一茬接一茬。
先是白德祿頭上的緊箍咒一富農分子的帽子被摘掉了,能夠和貧下中農一樣沐浴中國共產黨的陽光了。
接著,通過一個在區公所任職的親戚的奔走,被借去作為月亮小學校舍的房子全都還到了白德祿的手中一人們很羨慕,說白德祿打了大半輩子的爛仗,現在老來轉運享點老來福,其他不說,就是把這一壩房子拆下來,瓦一片一片地銷,桷子一匹一匹地售,十個百個白德祿也吃不完。說的人怕別人不相信,連比帶畫,示意房子的柱子雙手合抱都抱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