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個名字很輕的地方(1 / 3)

人有兩個天堂,一個在過去,一個在未來,現在我還能感覺,我要寫下這些,作為在時光廢墟上的一種生命刻寫,表達對生活的美好向往。

——題記

這不是一個無名的地方,隻是它的名字很輕,輕得可以忽略。而對當地人來說,這是一個很平常的地方,水災、旱災、械鬥,無論怎樣,生活都十分平常。但對於離開的人說,這是一個值得熱愛的地方。它是陽間,是故鄉,是生命落腳的地方,無論人生怎樣,總有一些碎片會將歲月連接起來,斷斷續續,時輕時重,憤慨憂傷,都令人無法忘懷。孩童的、少年的、青春的、壯年的、中年的、老年的,無論是哪一種情愫,帶給我們的,不僅僅是懷念。生命的足跡,我們離開,體溫仍在。

就在這麼一個無名的地方,我開始生活。

先介紹這個地方。

每個人在母親子宮裏的時候,不知道會出來是在什麼地方。我們任由命運安排。當從母親的懷抱裏滑落下來,雙腳觸到大地的時候,大地冰涼,我們並沒有憂傷。

這一塊大地在湘南腹地,山擠著地,地維護著山,山地相連,四季分明。

山多石山,但居民並不以石築屋。最古老的石屋,是路邊的涼亭。而最好的建築,地基是石條築就,砌長城一樣砌青磚牆,蓋黑瓦,陳設簡單,寧靜馨香。巷子裏鋪石板,被歲月打磨後細膩光滑,令腳板酥麻得無法消受。石板縫裏長草,剛一冒尖,就被雞鴨啄了去。不停地長,也長不出氣勢,春天一過,隻能偶爾在陰溝邊上見到幾枝。牛卻不講究,在石板路上搖晃幾步,就立步拉屎。無論趕牛的如何吆喝,牛仍是依然故我,不拉完不撒步。春天氤氳的雨裏,巷道裏牛屎味在門外徘徊,到了夏天,空氣裏仍然有被消化了的腐爛的草味。

沒有人喜歡糞便的味道,但這並不影響生活。從那些氣派的石門裏,偶爾會看到花衣姑娘的倩影。這個村莊的石門穿過了漂亮華麗的唐宋,冷寂揪心的明清,動蕩不安的民國,仍是那麼沉穩,表達著安居樂業的向往。姑娘出落得漂亮,證明了這一方水土的豐饒滋潤。而那些翹在半空的飛簷,卻像一個古老的問號,在努力地保持著這鐵一樣的姿勢,提醒著這些平凡的子民要相信風景在高處。

村前是河,一樣的充滿人文氣息。橋是石拱橋,像一彎月亮括在河上。河堤是青石條砌的,深青色的水荇掩蓋了河底,順著水流的方向飄動,給人一種生生不息、生命無限的感覺。離開村莊,其它地方的水道遵循著大自然的規則,或塌,或凹,或折,或彎,無論怎樣,青草都悄悄地覆蓋著所有空地,不讓一寸土地荒廢。看到河岸上的荊棘裏開出的白花,懸掛在峭壁上的野菊花,感到這裏的大地無處不再表現出誘人的風情。

前半個春天是荒蕪的,田野裏隻有一樁樁的禾兜,後半個春天是熱鬧的,燕子飛動,農人耕田,大地勃發,蟲鳥低鳴,花草私語,生機盎然。夏天的田野由淡綠轉深青,然後在翻黃,壓得大地喘息。收獲在望,等待的人民紮緊了皮帶,躍躍欲試。夏收之後,是秋種,雖然麵臨著秋寒的一些考驗,但這裏的人仍是冒著炎炎烈日插秧弄穀,彼此看著,學著,應付著季節突如其來的變化。小心翼翼的秋收之後,是一個富足的冬天。偶爾有雪,但更多的是密風細雨,天寒地凍,卻並不能阻擋住人們快樂的腳步。這個時候,街上的集市是一年四季裏最為豐厚的時候。大家忙買忙賣,衝著新年,喜氣洋洋,早已將寒涼置於身外,尋求這個年頭最美麗的結果,或滿足心願,或預備重新起航。

鄉下年的氛圍,用滿街的鞭炮都炸不開。

年是一種心情的歸宿,我們把所有美好的願望都放在了年裏。

年是一份最好的禮物,能安撫我們躁動不安的心情。

這裏的人民按照最傳統的方式過年,二十三,送灶王,深夜裏也要燒一把黃紙放一串鞭炮;二十四,掃綠黴,將房子裏裏外外上上下下都清掃一遍;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殺年豬;二十七,殺隻雞;二十八,殺隻鴨;二十九,往家走。孩子在嘴裏念叨著,大人在心裏記惦著。年味一點一點積攢,在三十晚上得到徹底釋放,巷子裏的鞭炮聲夜幕裏滿天的煙花,壯觀激烈,每年都不衰減。我們都祈禱新的開始,年給了一個讓我們解放思想的機會,在劃拳聲裏聲嘶力竭的陶醉,在酒裏放縱,在送客的路上獲得四麵八方的信息,心花怒放。

快樂是短暫的,就像忙碌一樣,看來是一生的,其實未必,很多時候都可以停下來,四野的風景是看不盡的,隻是,大家都停不下來,下了酒席,就想到開春的農事安排。老人很不情願地感歎:人生一世,草木一春。那種豁達,可惜的是傳播不下來,隻能親曆。千百年積累下來的小小的文明,卻又在曆史裏湮滅。那種痛,局中人是無法感受到的,他們已經興奮得麻木,等待他們的是留戀生命的一聲感歎,他們沒有遺憾,他們已經幹得翻天覆地。在巨大的變化中,這個地方正在潛移默化中變化,有一天,它將變得麵目全非。麵目全新,不一定就是成果,也許是一種毀滅。

2

我本來想將這裏的人的優點和缺點歸納起來,然後附加到一個人身上,為這裏的人塑造出一個典型。但是我嚐試了幾次,都以失敗告終。我發覺,這裏的生活不是藝術,生活變化無常,每個人都類似,都有獨特的命運軌跡。因為他們雙腳落地,生活簡單、平常而辛苦,平平板板,卻大起大落,令人猝不及防。

先說她吧。

我給她安一個名,一號姑娘。

一號姑娘生在一個大家庭,她出生的時候,頭上已經有三個哥哥一個姐姐,當然,她還不知道的時候,她的父親就被扣了“反××”的帽子,受到了很多歧視。小時候她隻有一個願望,無論怎樣,喝水也要喝飽。哥哥姐姐滿足了她這個願望,也給了她極大的自尊心和優越感,養成了她倔強,有淚往肚裏流的脾性。

她挑著一擔水,生產隊的頭頭欺負她年紀小,氣她,說她經過的路在人家的地上,不許歇。不歇就不歇,含著淚挑了咬牙挑回家。

一號姑娘長大了,眼睛水靈,梳著兩條小辮子,稚氣未脫,惹人憐愛。跟著大人下地掙工分。開春種花生,她往口袋裏裝幾顆花生米,回去哄侄兒。入秋挖紅薯,她就揀一個紅薯回去哄侄兒。春天的晚上,她跟同學在家裏玩,一起唱歌,夏天的晚上到同學家串門,秋天的晚上,她會坐在門前的禾塘上,禾塘上的豆杆堆得像小山,就借著月光剝秋豆。16歲的時候,她跟著在部隊裏服役的哥哥去了部隊,哥哥轉業到地方,她不願意一個人留在他鄉,也回到了家鄉。村裏一個外地的知青引起了她的注意,他們在一起閑談,互生好感,殷勤來往,可最後,他們並沒有成為夫妻。

那個知青一頭卷發,身材高大,說話有點傻,動不動就說一些不合時宜的話。這在村人看來是書呆子氣。在一號姑娘的母親看來,是癲裏癲氣。他一點不在乎,跟村人有說有笑,一起扳手腕、揪扁擔比力氣。知青回城,他回去被安排進了供銷社,很吃香的單位,從此跟一號姑娘疏遠了。一號姑娘在老同學的介紹下,嫁到了街上。她的丈夫是她的中學同學,是個老實人,說話一直細聲細氣,怕嚇著人。

過了一年,生產隊開始搞班組承包,緊巴巴的日子開始改變。

第二年,她生養了一個女兒。

同年夏天,她服毒自殺。

據說服毒之前,她跟嫂子爭辯了幾句。以往,她在婆家受到欺負的時候,就跑回娘家來搬救兵,她有寵著的二哥三哥四姐。而這次,她沒有,而是到豬圈裏找到了農藥,一氣喝下了一瓶。

惡耗傳來的時候,娘家的人還在田地裏忙。

兄弟姐妹也沒有怨誰,安葬妥了之後,將她的惟一的女兒送了人。

她的女兒剛剛一百天大。

對一號姑娘的輕生,大家都很惋惜,沒有一個人搞明白,一號姑娘為什麼輕生。人們還是采取了一個措施,有女人的家裏,都將農藥藏了起來。

上世紀八十年代,有幾年是令人非常恐怖的,一聽到村落裏傳出吹吹打打的鑼鼓聲和鞭炮聲,一問訊,就是某某家的女人喝藥死了。男人想不開,也喝藥。死之前,每個兄弟窗台上都放上一支告別的煙。男人一到代銷店買煙,店主總要開導一句:想開點。當時,村裏男女老少都罵:有一股農藥鬼風。今天看起來,在那個思想變革的年代,腦筋轉不過來的人,接受不了新時代的人,脆弱又愚昧地把解決生命當作了最好的解決方法。或許隻是嚐試,但現實是,農藥不僅可以殺蟲,還可以殺人。

我也以為死是容易的。年少的時候,惹父親生氣,父親就罵:你去死吧。

我去尋死,沉到水裏,沉了幾次,沉不下去,沒有死成。

對於有的人來說,死是容易的,對於我來說,死是艱難的。活著還是遵循自然規律,生老病死。即使萬不得已,我還是向往生,向死而生。

3

死是人生最後的歸宿,但無論哪一種死法,即使是在等死的老人,似乎都沒有來得及做好死的準備。我不知道死亡是什麼滋味,但我不懼怕死亡。

我第一次對死亡的記憶來自我的爺爺,在下土之前,我還爬到他的棺槨上去玩。那時候我三歲。對死亡記憶最深刻的,來自於死於非命的兩個鄰居。

一個是溺斃的,下午還在同我們玩,在門口的禾塘上追來追去,黃昏的時候,她已經溺斃在河裏。河水很淺,可閻王取命不分地方。那時候還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分了班組,可以吃飽飯了,他卻走了。老父親哭,哥哥哭,姐姐哭,媽媽哭,哭得一個村莊都淚淋淋的,為一個脆弱的生命惋惜。

一個是喝藥死的,與一號姑娘類似。一號姑娘的女兒不到一百天,不懂人事。而這位婦女在死前已經有了三個孩子,最大的八歲,最小的才兩歲多。死得令家人措手不及,棺材都沒有,屍體擱在地上,用一張床單蓋著。娘家人以為死者在生前受了欺負,被逼而死,大吵大鬧,要討個說法。吃飯的時候,最小的孩子爬到媽媽身邊,搖晃躺在地上的媽媽,叫:媽媽吃飯了,有肉吃。

旁人見之,無不淚下。

娘家人也不忍心再提要求,隻是囑咐其父,把孩子帶好。

死亡是一種簡單的選擇,一死百了,卻把責任和煩惱留給了活著的人。尤其是自殺,更是一種不道德的行為。後來,在這塊土地上,一聽到有人喝藥尋短見,村人首選的搶救方法就是給喝藥者灌大便,令其嘔吐。同時作為懲罰,以做效尤。

生活改善之後,喝藥者日少。迄今為止,村裏隻發生過一起。其家庭富裕,隻是媳婦與公公不合,糾纏已久,公公選擇了喝藥來抗議,死得七孔流血。其子不忍,用一個煎雞蛋蒙封其口鼻,掩住血汙,村人仍然不恥,議論紛紛,最後,舉家遷移出村莊,在村外擇地建房,與村人鮮有來往。

這裏的人也講究風水,在挑好的地方壘土墳,一個土堆就是一個存在的姓名。經濟發展後,有人開始為亡去的先人開始修墳樹碑。碑文是簡單的,有固定格式。不簡單的是這種方式。

我覺得,迷信也是跟隨經濟走的。沒有好的生活條件,人也迷信不起來。走在村前村後的山野裏,看到有碑的無碑的土堆,無論是荒涼、坍塌還是氣派,我覺得我們都是透過他們曾經的生命和不死的靈魂與這片土地相通。無論死的方式和生前的故事怎麼樣,人了土,就是這大地的一部分,也是生命留給大地的紀念,等待歲月收割。

麵對死亡的景象,讓我對生充滿留戀,同時內心一片蒼涼。

4

當然,也有壯烈的死法,隻是,那些烈士遠離了自己的故鄉。

1944年,鄉人闕漢騫任國民革命軍第54軍軍長,帶領子弟兵在騰衝鏖戰,曆時42天,全殲日軍3000餘人,引得全球關注。將軍英名在外,他的家鄉卻在一個小山包下,山上遍地石頭,門前春水水流激蕩,培育了子民們堅韌不拔、寧折勿曲的性格。

抗日的時候,湘南是日本兵侵犯嶺南的通道。當闕漢騫在騰衝與日本侵略者激戰的時候,安徽的方先覺率領國民革命軍第十軍在衡陽苦戰日本侵略者,以弱抗強,堅持近三個月,雖敗猶榮。

永州有一條直通廣東的古鹽道,神秘地穿過湘南大地,穿過巍峨南嶺,直達廣州和香港。鬼子兵來的時候,鄉民早就耳聞鬼子的殘暴嗜血,紛紛躲避。後稱之為躲日本,但不乏鄉勇挺身而出,抗擊日本鬼子。

平田,湘南大地上人口最多的村莊之一,人口達六千之眾,建有自己的保安隊,擁有幾十號人馬,幾十條槍。見人民怕日本鬼子,隊長遂帶頭到古鹽道邊搶占製高點,打埋伏。日本兵一隊人馬從北麵來,為首的騎大馬。隊長舉槍射擊,埋伏在路兩邊山上的護村隊員同時開火,日本兵就地還擊,步槍、機槍、小鋼炮一響,這陣勢把隊長都嚇癱了,不僅行走困難,尿褲子,最後還是用筐抬下來,沒有戰功。但在袁家嶺打伏擊的遊擊隊,卻趁機出擊,幹掉了兩個日本鬼子。

村裏的後生待日本鬼子走後,跑到稻田裏,將炮彈坑裏的積水漱幹,以為能找到什麼,最後什麼也沒找到。但那種好奇和浪漫,在那個緊張狀態的年代,卻像花一樣,令人會心一笑。

母親跟我說,他們那個村也去了一隊日本鬼子,幾個跑得不快的婦女被捉住了,被日本鬼子脫光全身,被逼著跳舞,不跳就遭腳踢。鬼子見東西就搶,搶不到就搜,把藏在瓦缸裏的蔗糖搜了出來,吃完之後還尿了。村裏一個男人摸回村,將那些婦女救了出來,還殺死一個日本鬼子,日本鬼子臨走時放火燒了半個村子。

我那時候疑惑,日本鬼子為什麼抓住中國婦女,將衣服扒光了逼迫跳舞。我覺得那是一件很難堪的事,女人怎麼能在男人麵前脫光衣服?與我們的風俗禮節道德都不相符。母親說:你怎麼知道日本鬼子?鬼子,你知道麼?

那時候我不知道。

長大一些,看電影《苦菜花》,一個年齡與我相仿的小女孩被日本鬼子抓了,威逼利誘不成,殺了,老奶奶都不說出秘密。在那時,我對日本鬼子才有些認識,日本鬼子侵略我們,殺我人民,亡我中華。麵對過去的陰影,我有些恐懼,但要打日本鬼子,我絕對不會退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