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死了。奶奶死的時候,我33歲,在我頂天立地的時候,奶奶死了,死在家鄉的杉木床上。當時我在廣州,在上班,像往日一樣。手機響了,我看到來電顯示是家裏的電話,我有些驚訝。父親是很不習慣主動給我打電話的。他把錢看得比命還珍貴。肯定是家裏出事了。但我想不到,是奶奶從此撒手塵寰,不再嘮叨,不再在鄉門前站著候著,也不再摸著我的手,說她的話。我是她的傾聽者,她一直當我是懂她的人。看見棺材裏身體萎縮了的奶奶,一頭銀發依舊,其他的都已麵目全非。我想哭,跪在奶奶的腳下,卻被回憶淹沒。在嗚咽的哀樂中,回憶是那麼模糊,斷斷續續,始終找不到可以流淚的細節。奶奶的慈祥,帶來的快樂,奶奶的睿智,最後卻仍繞不開死亡。我像個孩子,但我很明白,從此,奶奶隻是墓碑上的符號。當然,我的名字也在墓碑上,表達著對奶奶的虔誠和生命的約定。父親說奶奶死得很安詳,什麼也沒怨。我沒有看見,我始終不相信死亡是安詳的。死亡是一種表達的停止,奶奶怎麼不會感覺到呢?喜歡嘮叨的奶奶,怎麼不說幾句話呢?後來,姑姑告訴我,奶奶走的時候,是使勁地蹬了一腿的。奶奶是蹬上了天堂,還是蹬上了天空,我不知道。但至少,奶奶是有盼望的。
現在,我想奶奶。
尤其是在我上床後,聽見城市發出的巨大的噪音,令我心神不安的時候,我就想奶奶。我不知道這其中會有怎樣的無法解釋的一種玄機。但確實是那樣,我趴在黑暗裏的枕頭上,想起奶奶布滿皺紋的臉,我的心就安靜下來。這個世界上,隻有死亡可以永恒。我害怕死亡,怕睡過去,腿也不蹬一下,就去了。但奶奶令我覺得死亡並不可怕。人生就像走親戚,無論走多遠,呆多久,有多少幸福和浪漫,還是被拋棄,走完了那段路,都要告別。並且不用報告,因為一切,身邊的或同行的人已經記住。如此鄭重其事,對一生來說卻無足輕重。生命的體驗如果是一張白紙,隻要有一些折痕,也未嚐不可。但我們做不到,我們受累,我們抱怨,我們憤怒,我們憎恨,我們卑鄙下流,我們荒唐。看看我們,亂七八糟的還不如一張有折痕的白紙,但是,錯對由後人分辨。我們渴望行雲流水,卻始終隻能在心頭瘋狂,把生活弄得一團迷亂,卻在他處尋找罪魁禍首。
我歡樂的時候,奶奶很遠。我累了的時候,奶奶很近。
我不知道她會不會想我,但我會想她。她有些偏心,喜歡照顧小的。我們並不因此而不尊重她。她的選擇是對的,令我們每個人都舒服,並且學習。可是她不習慣閑言碎語或者流言蜚語。這讓奶奶思維混亂失去判斷並受累。奶奶的死,更多的在於她自己對身邊這個世界或身邊的人看得太重,並錯誤判斷。她老了,聽力不太好,可以交流的人少了,任何人說話,或者動動嘴,她都會以為是在評說她,或說她不好。這是一個要命的猜疑。她無力去改變,也不能寬解內心,她每天都疲憊不堪。她說,我爺爺找她了,令她心煩意亂。爺爺在我3歲多的時候,家裏一個人也沒有的情況下,就離開了偉大的生產隊,孤獨中去了黑暗世界,留下無盡的模糊的想象。爺爺葬在後山,奶奶很少去看,因為當時,奶奶挑著米已走到了離家門不到500米遠的地方了,可爺爺沒有等奶奶,什麼也沒說就走了。奶奶罵著哭著,像落了單的侯鳥。後來,我那不爭氣的五姑受盡生活折磨,快觸摸到幸福生活曙光的時候,因別人的一句氣話就選擇了自殺。奶奶知道後,在深藍色的蚊帳裏躺了好幾天才坐起來,蒼老了許多,像被抽走了精神一樣枯槁。看見五姑給奶奶帶來的傷害,我告訴自己,我不能那樣,我要活下來,無論受盡怎樣的曲解與淩辱,我都要活下來,我要活著的親人安心。奶奶活了下來,有講有笑,除了我之外,沒人發現她在背地裏的暗自傷心。我理解奶奶,我會默默地幫她擦眼淚。奶奶捉了我的手,一聲不發,奶孫倆就那麼沉默著,卻可以感知彼此內心深處的掛念。奶奶把我當了知己,我知道。我是長孫,麵對現實,我應該承受更多,可我離開奶奶之後,卻隻有流浪和奔波。這個世界留給農民的,沒有多少是好的選擇。奶奶卻不失望,她認為生活理當如此,隻有吃盡了苦頭,才有資格獲得幸福。我無暇顧及他們,他們在遠遠的地方看著南方,望眼欲穿。我每一次回家,無論怎樣,他們都歡欣鼓舞。尤其是奶奶,她總是第一個在村口發現我,轉頭就高喊我母親的名字,讓全村的人都聽見,她孫子健健康康地回來了。很多次我都懷疑,是不是奶奶知道縣城的班車下午才開過我們村,因此,每到下午,她都在門前張望呢?我自始至終沒有問過奶奶,而是盡情享受奶奶走近身邊拉起我的手問寒間暖的關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