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蛋孬種是罵人。具體呢,軟蛋不硬,在國人追求長、硬、壯的文化心態下,軟似乎代表著逆來順受,退縮,沒有堅持,自然被瞧不起。孬種,不好的種。無能,背後使壞,通過卑鄙手段達到目的,就是國人眼裏的孬種。
孬種我沒見過,軟蛋我見過。
我父親是個鴨匠,以養鴨為生。鴨生蛋,偶爾會產軟蛋。軟蛋隻有層皮膜,握在手裏膩膩嫩嫩的,令人擔心它隨時破裂。軟蛋是早產蛋,也是十分脆弱的蛋,隻比正常蛋少了一個殼,沒有殼,軟蛋會招致一些輕視,然後扔進鍋裏煮了,失去了孵化繁殖後代的機會。父親當年也要培養我做一個鴨匠,在鄉下養鴨,可以賣蛋,可以賣小鴨子,這在當時,是不錯的生計。我受不了沿河上下與鴨為伍的清靜,一煩惱就拿鴨來撒氣,在河灘上趕著鴨猛跑,鴨跑虛弱了,早產,在下午就會生下幾隻白色近乎透明,可以看到裏麵一團蛋黃的軟蛋。揀到手裏捏著玩,心裏有一種報複的快感。長大之後我沒有做成鴨匠,也沒有按父親的第二個意願做成郎中,而是做了一鋤大地的農民,後來受不了窮,跑了出來,在家鄉以外的地方起早摸黑,成了民工。民工也有希望,有青春,有性欲,有人權,有活力,有追求,所以民工到處折騰,春天回老家折騰春節,賺錢了回家折騰房子,折騰完了折騰工作,打了東家打西家,然後折騰愛情,有了果實之後就折騰孩子,最後,把自己折騰成了一軟蛋。
城市被我們建設得非常美好,我們不能享受,我的孩子也不能享受,問題在我自己沒有能力翻越製度建立的籬牆,我沒有經濟可以承擔購買通道的費用。受到歧視,我以我是民工來安慰自己。八年抗戰,我們打敗了小日本,一年一年,我們民工也等來了好消息,居住證要代替暫住證了,我們更接近城市了。報紙上也鼓吹城市化進程在加快。我歡欣鼓舞,卻卑微地生活著,甚至徹夜不眠。因為算來算去,一個月賺的,僅夠一個月開銷。想想老去的父母親,想想正在長大的孩子,想想正在飆升的青菜價格,想想另一頭愁得睡不好的老婆,我甚至有些後悔。民工是可以後悔的,因為轉身就可以做農民。農民在地裏,民工至少還在地上,所以即使可以悔得,卻沒多大積極意義。是絕望,還是繼續滿懷希望?遙遠的未來沒有傳過來任何可以樂觀的信號,現實很明白,眼下隻有堅持,我們農民常說的“捱”,捱過冬天就是春天。
春天已經過去,回到家,沒進自家門,先在大門前看到一張布告,小區要換鎖,將以前用的鑰匙換成磁卡。理由是防止小偷。中間又插一句:每張磁卡工本費十五元。說到錢,每個如我一樣生活的人都恨得牙癢癢。小區沒有業主委員會,物業管理處的不經任何人同意,就將鎖換了。我們出了錢,不一定我們就是主人,你還得乖乖地給他交錢去。現在的銀行夠狠,想想,還狠不過物業管理處。銀行一張磁卡十元,物業管理處的磁卡十五元。銀行的電視和招貼給銀行自己做廣告,我們公攤的電梯和其他的地方安了廣告機,收錢的卻是物管。做房奴不僅僅是受銀行高利的盤剝,還有物管的掠奪。我有意見,提,人家說是上麵的意思。上麵有多上,抬起頭,天知道。人在做,天在看,我隻是一軟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