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人有曬太陽的習慣,寒風凜冽的冬季,隻穿褲頭的男人和三點式泳裝的女人在海灘野外的躺椅上沐浴陽光;夏季簡直就曬得鋪天蓋地,幾乎所有的海灘上都是一片白花花的肉體。間或有膽大的女人幹脆就連三點式也脫掉,在眾人如蟻的海灘上徹底袒露一切,盡情享受大自然的陽光滋潤。
據說這種裸曬已有悠久的曆史了,從遠古一直曬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從未見過這個場麵的中國男人第一次走到海灘,完全像挨了一刀似的渾身戰栗,呼吸困難。一個年輕的工人從海邊回來,瞪著驚恐的雙眼對我說——海邊太流氓了!我問他——你讀了幾年書?他說——初中畢業。
我湧上一股莫名的悲哀。更多的是悲哀我自己。為了維護勞務公司領導的尊嚴,我決不去白花花的肉體海邊。我發現,偶然在海灘不遠處的路上相遇到同胞的影子,彼此便有一種被對方識破什麼的尷尬。是尊嚴還是膽怯?是純潔還是肮髒?是不願去海灘還是不敢去?
我不能回答意識深處的責問。可笑的是我竟然一本本寫著自以為有意義的小說。記得曾在哪本書上看到兩句詩——不是人家行為下流/而是你心裏開了妓院。堂堂中國男子漢!
阿卡莎娜在包廂門口處飄然地閃來閃去,浪花飛舞般的金發,高聳的胸脯,細束的腰身,玉柱狀渾圓筆直的大腿,真是美不勝收!不幸和萬幸的是我找到了美中不足,就是阿卡莎娜的服裝,質地粗糙,樣式落後,中國女孩即使在十幾年前也決不會穿這樣的東西。艱難動蕩的俄羅斯,你委屈了千千萬萬個阿卡莎娜了!油然而生的憐憫使我悠然產生了居高臨下的地位感。我覺得我對阿卡莎娜說句讚美話,是本末倒置的恩賜,壓根談不上鼓足勇氣。就像富人讚美窮人,有啥可羞怯的。我去車廂盡頭處打開水,路過隔壁包廂門時不再惶然疾步,而是大大方方結結實實地朝裏望了一眼,誰知這一眼壞了我的情緒,阿卡莎娜對麵坐著兩個小夥子,應當說這兩個小夥子金發碧眼相當漂亮,但我不知怎麼卻覺得奇醜無比麵目可憎。他們坐的那個位置本來應該是我的!我竟然妒忌得有點失去理智。
我深知俄羅斯人一拍即合的爽朗情感,為此我更感到他們同阿卡莎娜有某種令我難以容忍的交往。我所認識的俄羅斯男人百分之百都有情人,他們不但公開告訴我有情人,而且這些情人還時有變換。在俄羅斯開朗和開放的情感麵前,我們中國男人又吃驚又羨慕又支支吾吾並百分之百地矢口否認自己有情人。可百分之百敢表白有情人的俄羅斯男人又對我們的否認百分之百地不理解。
我對那個老中國通解釋中國人的含蓄。老家夥眯起魚皮色的老眼,問含蓄和狡猾是否一個意思。我說至少有道德含意的區分。中國通大聳其肩。
俄羅斯男人們的口頭禪——世界上就兩件事,一件是工作,一件是女人。中國男人們笑道——說得太露骨了……打完開水轉回身子,正巧撞見阿卡莎娜也來打水。我大方地直視她。她見我如此認真地看她,便說了句——澤拉斯切(你好)!
這句話在俄羅斯掛在所有人的口頭上,毫不相識的人也相互問澤拉斯切。我立即情緒湧動,脫口而出——捷烏什卡,奧琴克拉西瓦亞(姑娘,你非常漂亮)!
阿卡莎娜愣了一下,但隨即兩隻美麗的大眼睛充電似的亮起來,放射著更美麗的異彩。
我興奮地感到我的俄語流利得比俄羅斯人還俄羅斯人。阿卡莎娜明顯地激動了,她略有點羞澀卻無比歡快地說——斯巴西巴(謝謝)!
我心滿意足,認為這件事到此就算圓滿結束。然而我沒想到,阿卡莎娜竟來了熱情。她不光是謝謝我就拉倒,而是又繼續嘀裏嘟嚕地說了一大串,並期待我的回答。我蒙頭轉向,因為聽不懂一個字。阿卡莎娜歪著頭看了我一陣後,又用另一種表情嘀裏嘟嚕,我當然繼續不懂。阿卡莎娜微微笑了,她很耐心地又用極緩慢的語速和我說了一通。我雙手一攤,表示自己確實完蛋了。突地,阿卡莎娜響亮地大笑起來,並在笑聲中嘟嚕了一長串俄語。我猛然覺得自己似乎聽懂了,她分明在笑我,你難道真的隻會這麼一句俄語嗎?你怎麼隻會讚揚姑娘的俄語而不會別的呢?
我胡亂地晃了一陣腦袋,便狼狽逃竄。
我一直躲在車廂裏不再露麵。阿卡莎娜的優美身影還是在門前飄來閃去,可我不再感到美好,反而感到威脅。我實在是不敢也不願見到她的麵孔。我不知道再用什麼樣的表情來麵對她那雙藍寶石的大眼睛,我甚至一想到她的身影就無地自容。但是,我發現阿卡莎娜對我倒認真了,她經過我的包廂門時,熱烈地朝我這邊望了好幾眼。我照例縮著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