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熱愛生命(3)(2 / 2)

孫犁先生在文學即文品方麵是向往和追求完美的,在為人處世和道德取向即人品方麵也是向往追求完美的。在他身上,繼承和發揚著我國知識分子傳統的優秀道德觀念和品質。他“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從年輕時教書育人、投身抗戰,到耄耋之年依然關心青年作者、關注文學活動,一顆赤心時時以天下為己任。他追求高風亮節、“男兒死耳,不可為不義屈”,從不阿諛奉承,耿直坦率,敢於對他認為屬於不正的風氣不良的現象進行公開的批評。他明知這樣做會得罪一些人甚至已經得罪過人,但他依然要堅持“安能以身之察察而蒙世俗之塵埃乎”的高潔品德,以“我以我血薦軒轅”的忠貞不渝、凜然正氣,堅持他心目中所追求的真理。他始終堅持著果敢和韌性,伸張和維護著他心目中的正義。

有些對孫犁先生並不十分了解和十分理解的人,主觀地認為他性格孤僻,甚至為人孤傲,其實不然。孫犁先生在接人待物中,始終是以“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的優秀傳統美德標準來規範自身的。他的大量的來往書信是最有力的佐證,為數眾多的新老作家、報社的同行、出版社和雜誌社的編輯對他的讚譽是最有力的佐證。在和他整整二十年的交往中,我深深感受到他對人的親切、真摯、謙遜,一件件往事至今仍曆曆在目。

1981年11月下旬,他連續寫出了三篇芸齋小說。他拿出來讓我第一個閱讀後,誠懇而謙遜地問我:你看這三篇文章像小說嗎?我說:當然是小說。他又問我:能拿出去發表嗎?我說:當然可以發表……

此後他又陸續寫了一些新詩,幾乎每次他都先拿給我看,並這樣問我:雪杉,你是詩人,你看我寫得像詩嗎?當我明確表示這當然是詩後,他又會同樣地問我:你看有什麼毛病嗎?你看能寄出去發表嗎?

1981年秋,《孫犁文集》八卷五冊本編定之時,為表示他對參與編選人員的感激之情,主動表示願和大家一起做一次郊遊,拍幾張照片留念;並拿出錢來給我,說郊遊時他要請大家吃飯。當大家驅車來到子牙河邊,漫步在青光農場的果園時,阿鳳先生問道:孫犁同誌,您年輕時好像臉不很長,怎麼現在好像越來越長了?我走在他倆身邊,信口開河地說了一句玩笑話:“去年一滴相思淚,今春才得到腮邊。”他聽了不但沒有絲毫不悅,反而高興得朗聲大笑了。

在他七十歲後,由於創作興致甚高,一度心緒和身體欠佳。他的多年摯友鄒明先生見到我說,得想個辦法讓老頭調解一下,放鬆放鬆。我說,那就勸他練練書法吧。不幾日,他果真聽從勸告,開始濡墨揮毫。在他寫了數天數張之後,高興而又有些不安地問我:雪杉,你看我這毛筆字像字嗎?為了讓他繼續以書法養生,我以激將法回答:像解放前賬房先生的賬簿字。他聽後不怒不惱,半是回答半是自言自語地說:老不寫毛筆字,手就生了。而後又真誠而動情地誇讚說:你看人家曾秀蒼的毛筆字,特別是他的小楷,寫得多麼秀氣!

在我和他的交往中,我還大膽地和他討論過對某個作家、某部作品、某種文學現象或文學活動的看法,還大膽地向他陳述過我對某些文藝理論問題的理解。每當此時,他不但十分高興地傾聽著,並且平等地述說他的觀點和想法。他從不以權威的姿態說話,從不以居高臨下的口吻訓誡,從不將自己的觀點強加於人。

他平時的衣著,他的書齋,他的用具,時時保持著整齊潔淨。他從外表到內心,從工作到生活,都向往和追求著人類應該向往和追求的完美。這種向往和追求,是一種極高的精神需求和品質表現,是文明社會文明之人所應向往和追求的極高的人生境界。

風風雨雨,戰火硝煙,洗禮磨難,孫犁先生幾十年與書為伍,以文為伴,在他精心寫下一百六十萬言之後,七十歲時他又闊步踏上新的創作高峰,揮筆寫下了更為雋永、更為深沉、更加體現著魯迅精神、更加讓人歎服的百餘萬文字。這使他更加顯示出當代文學大師的風采。八十歲時以一些大師以具備的自知之明毅然封筆,九十歲時以世俗之輩永遠難以具備的坦然,含笑告別人世。諸多事情,個人命運,隻要他能自我選擇自我把握,似乎他都會在精心思考之後做出精心安排。他的目標始終如一——向往和追求真正的完美!所以,我們在痛失當代文學大師之時,我以為我們不能隻是沉於悲哀和惋惜之中,更多的似乎是應該對大師一生、對大師一生的向往和追求認真思索,以大師為楷模為文做人,向往和追求在當今時代人類更應努力向往和追求並且理應達到的那種完美的境界。孫犁大師是含笑而去的,我們應該為他含笑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