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還在下著,似乎要把整個冬天都留在我們的記憶中,似乎要我們永遠珍藏起這稍縱即逝的光陰的碎片。說實話,我真希望這場雪永遠不要停下來,就那樣把我們全部的懷念深藏起來,不要融化,也不要清醒,要我們就呆在萬石老師的身邊,我想那樣他就不會太寂寞太孤單了。
仰望森林
龐天舒
剛度過十八歲的生日,就驀地覺得成人了,可以告別父母闖四方了。從鏡子裏看自己,眼神格外亮;從心裏審視自己,精神分外強健。在佳木斯的筆會上,匆匆地交了小說稿,就迫不及待地拉著女友莎莎去拜謁北方森林。森林與海洋同時懸掛在我幼年的幻夢裏,許多神話和傳說敘述的故事往往都發生在森林。這麼說,森林曾遍布著一片一片古老的大陸,也許,在我們這座煙霧繚繞的工業城市也曾經覆蓋著茂盛的林木,空氣清新濕潤,獸源十分充足。
不錯,我家住東北,森林亦在東北。但我們看不見林子,林木都隱居在平原的盡頭,如果我們像朝聖者一樣,向東朝著日出之地以身軀丈量腳下的土壤,要用上整整一年的時間才能仰望森林。佳木斯離大森林遠著呢。老佳木斯人說,先前佳木斯周圍就是林子,鬧小鬼子的時候,抗聯們就打林子裏鑽來鑽去。時冬臘月,大雪蓋了三尺厚,鬼子的小火車從林中嗚嗚地開了出來,野狼站在雪地上嚎,綠幽幽的眼睛像兩束鬼火……
現在,那漂浮著恐怖故事的林子早已不複存在。再向北行駛到鶴崗、伊春,也沒有密林了,我們要走行很遠才能接近森林。
那是一次痛苦的旅行。車窗外是零下三十度的氣溫,車內無暖氣,因為坐滿了人,眾多體溫和哈氣使得車廂不那麼酷寒,可也冷得人心裏發抖。人們就開始卷起葉子煙,沒一會兒,整條車就給抽白了,火車已變成一截截的煙囪。我和莎莎捂起口罩,過濾著空氣。後來,我幹脆站到火車連接處,迎著從車門縫隙中撲進的強勁冷風。
火車似乎經過每個村子都停車一分鍾,實在是為村民們行了方便,像城中招手即停的中巴一樣。走親戚、做小買賣的村民攜著大小包袱擁上車,十幾分鍾到站後,又一窩蜂地擁下去,火車簡直成了牛車一般的短途運載工具。有什麼辦法呢?小興安嶺林區太大了,隻有這麼一條單軌鐵路,這麼幾列車窗窄小的火車,據說是鬼子四十年前進山時乘坐的。
當年的遺留物如今很破舊了,我們坐在裏麵,恍若回到遙遠的年代。到了吃飯時間,我和莎莎沒有胃口,我們隻想早點結束這些難熬時刻,來到大森林。我不住地問身旁的旅客,森林在哪裏?
回答說:遠著呢。你在某站下了車再換車去某站,再到某站,然後,必須有小車接你們,小車再跑上它三小時就到了林子。原來你們就是為了看林子?身旁人覺得兩個女解放軍傻得可笑。冰天雪地,林子裏有黑瞎子。
我們來了精神,我們腦中的黑熊也是北京動物園中憨態可掬會打立正的熊。我們說,我們就是去看熊。
於是,關於黑瞎子的故事源源不斷地滾來。
黑瞎子怎樣與虎交戰;黑瞎子怎樣到東村老常頭家鬧騰,老常頭的老婆叫那家夥給坐成了個癱子;黑瞎子在西村李寡婦家吃飽喝足後,仰到熱炕上呼天搶地打起酣,李寡婦躲進炕裏嚇得動彈不得,鄰居們都以為李寡婦偷了野漢子。
傍黑時,才見那熊大爺一搖一擺地出了李寡婦家門,朝林子走去。
村民們講得熱火朝天,北方故事裏,北方的熊是當然的主角,否則,北方故事就不那麼豐滿。
林區人最後不無遺憾地搖頭:那都是早年間的事啦,黑熊如今給獵殺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逃到老林深處了,現在是熊怕人的年代了。
換乘了四趟火車,終於在一個清冽的早晨到了大森林的邊緣。來接我們的邊防六團的吉普車已經等在那裏。
吉普拐上冰凍的雪路,高大的紅鬆林迎麵撲來,我拉開車窗,聽到心在唱歌。看哪,多美呀!
司機沒有回頭,低聲道:那不是原始森林。吉普在雪路上顛簸,我們在車中前仰後合,好在我們身穿厚厚的軍大衣,不至於被撞痛骨頭。
吉普猛地刹住,司機朝外擺擺頭:這才是。
我下車,仰望森林。
那一刻,森林給我的感覺絕非走進童話一般,森林就是森林,童話不過是老祖母在夏夜講述的瑰麗故事。森林完全是地球的一項偉大工程,它比地球在北方的諸多雄渾作品都氣魄得多。大江、大河、平原、草原均是地球漫不經心的大寫意,森林卻絕對蘊藏著創造者的精妙構思、崇高的精神和它自己的形象。如果我們把這位創造者稱做盤古的話,你會從每一棵高大的古鬆上依稀看到盤古手持巨斧的影像。這麼說沒有絲毫浪漫主義的成分,無數粗壯的紅鬆拔地而起,衝天而去,這決不是一件隨隨便便的事情,這同青草在搖曳、柳樹在招展、湖泊在沉睡是兩個概念,甚至與同樣高聳的山峰也有所不同,雖然山亦是精神和力量的造型,亦在向上生長,但假如是座禿山,你就很難看出它的生命感。而大森林,森林是活生生的,閃爍野性而強壯的生命力時,充滿一種徹底的駕馭感,它不由分說地叫你仰望它,掠出你周身的激情,叫你和它一同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