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或許因為新換地方,我這一向睡眠很好的人竟也折了一夜餅子。傍天亮,才稀裏糊塗小眯一會兒。待睜眼一看,紙窗上已現魚肚白。扭頭看一眼身邊的老蔫兒,被子已經疊好,走了人。我呼地坐起,自責起晚了,在農村須起早,否則老鄉會笑我們“央子”(懶人)。等我洗漱完出了屋,再望望天,還是灰蒙蒙的,幾道明顯的浮雲,繞著尚未退走但已不那麼明晰的月亮,就像在等待遠行的命令。
我伸個懶腰,心說:好安祥的秋晨,空氣像摻了白糖,甜絲絲的。這樣好的空氣,在城裏根本享受不到,不外人家外國有賣空氣罐頭的。我扯嗓子喊了聲老蔫兒,沒應,隻好獨自向大夥住的那個大屯子走去。昨晚來,天黑,無法辯清路徑,全憑模糊印象走。然而越走越覺不對,頭晚好像很快就到了,這回怎麼走半天也沒見村子影啊?我不禁停住了腳步,回身四望,一片灰蒙蒙的荒山野嶺,別說人影兒,就連房子影兒也沒有,遠處還時隱時現一隻灰狼,像在急切地尋食……我忽地產生一種惡夢的感覺,昏沉沉,腦袋發脹……這是哪兒?哪兒呀……分明一早起來追趕老蔫兒,咋沒跑幾步就進了這沒人煙的世界?莫非是幻覺?還是真像神話故事裏講的一步掉進了什麼地獄?魔窟?反正不是天堂。霎時間,我嚇出一身冷汗,天哪,我該怎麼辦?原路回去,對,原路回去,而且這次千萬注意別錯步。
這時,遠處那隻大灰狼,不知怎麼竟跟童話裏寫的一樣突然出現在我麵前。我渾身哆嗦不停,不由自主地往後退,退……我想到小時母親講的吹鼓手夜裏遇狼的故事,這吹鼓手先是劃著火柴,狼怕火,見火苗兒嚇一激冷,回頭跑了幾步,又折了回來;吹鼓手又想到用響動驅趕,他於是拿起隨身背的喇叭,使勁兒吹起來,這回靈,那狼望風而逃……不過這吹鼓手從此再也沒敢停吹,一直吹到回村進家,老婆從他手裏搶下喇叭為止……可眼下的我,既無火柴,又無什麼可以發出響動的東西,咋辦?我心一橫,反正不能白送死,我用小孩嚇狗的法子,猛地貓腰撿石頭打,這狼見勢,噌地跳起,衝我狂吠起來。這一下,我反而不怕了,這不是狼,是狗,狼隻會呲牙咬人,不會狂吠。我來了章程,順手掰根樹棒,朝狗打去,那狗邊叫邊往我身後的小路跑,我眼前一亮,跟著它,我正要回村呢。結果,沒跑過兩分鍾,就看見炊煙繚繞了。原來我走岔了道兒,上了北山梁。事後,人們大笑不止,一說,一步之差,即是陰陽之界;二說狼狗難辨,狗成狼,狼也是狗。一念之差,把為人引路的狗當成了吃人的狼。還有人責怪老蔫兒,幹麼臨出來不叫著老主席。
繼後不久,我作為代表團團長帶四位年紀均超過六十的作家翻譯家,赴意大利參加意大利偉大詩人萊奧帕爾迪誕辰二百周年紀念活動,整個會議不到四天工夫,餘下十多天便是渴望中的遊覽了。按說對於我這個原本科班學音樂的人來說,文藝複興期的意大利,當數世界的頂尖,老早就是崇拜向往的地方,然而,真讓我單槍匹馬跟一個陌生的漢學家開汽車旅行,卻起心發怵了。因為同來的幾個在意都有親朋,不願跟我們一塊兒活動。這樣,在我和漢學家上路不到兩天,我眼裏看的和心裏想的,便開始出現強烈的遊離狀態了。盡管我們去的地方是世界有名的威尼斯水城,是文藝複興期美術雕塑的畫廊佛羅倫薩,是英雄顯示的大羅馬鬥獸場……可是我依然有種步入無人跡的“陰陽界”感覺,好像又走錯了路,隻是這回沒見有什麼像狼似的狗之類。這種比方似太殘酷,太沒邊兒,可我當時確實這麼想的?我自問,為什麼會錯把天堂美景看成地獄?多麼不應該的閃念!歸攏起來想,大抵由於文化的差異吧,再加上當時我身體欠佳,急於要回家。而在國外,吃不慣,睡也不慣,瞅哪兒都生,都無法與自己連起來,尤其意大利保護古建築放在重中之重位置,連黑紷紷的斷垣絕壁也成勝地,這就越發使我想入非非了。我甚至想,倘有個投脾氣的朋友在身邊,或許不會這麼寂寞,也或許不會出現如此壞的心情。看來人各有誌,我這號性情中人,到國外“天堂”,也會當成地獄。
雪霽高爾山
浩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