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雪來得快去得也快。兩日前還是徹骨的寒涼，一路奔波，豔陽高照下柳蛾兒竟感到燥熱。
二人已到了熱鬧的臨安城，城中一片繁華，完全不見關外民不聊生、故土已失的悲戚蒼涼。韓千羽生性開朗豁達，見此景象，並未一味捶胸頓足，歎宋人樂不思蜀，隻覺得救國救民的正途就在眼前，欣喜不已。倒是柳蛾兒，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頭一次見如此繁華、歌舞升平的皇城，任勾欄胭脂肥，朱樓金鈴脆，也沒什麼好高興的，隻是躲在韓千羽身後，生怕跟丟了他。
他們找了間茶樓落座。韓千羽雖一直在深山修行，但畢竟年輕性頑，一路上不斷給柳蛾兒講稀奇古怪的見聞，此刻又開始長論經史子集、兵書戰法、治國之道，講他的滿腔抱負，講那些會被世人嘲笑迂腐、師尊嗬斥幼稚的東西，柳蛾兒卻聽得津津有味。韓千羽甚至還開一些過分的玩笑，不料柳蛾兒都當做正理去聽，幾次三番，他便不忍胡來。
她喜歡看他年少奔放，躊躇滿誌的恣意輕狂。這人間什麼樣，她此刻才縱情欣賞。原本以為不過是骨肉分別，冷眼惡言，墳土寒涼，可是柳蛾兒終究是活過來了，從見到他的第一眼起，她的生命從腐朽的泥土裏吐出了新芽。
柳蛾兒終於說出了離開柳家村後第一個問句，“韓公子，我們到臨安來做什麼？”
韓千羽得意地笑道：“救國救民。”
周圍響起幾聲輕蔑的笑聲，韓千羽渾不在意。
韓千羽問道，“蛾兒，你有什麼想做的事嗎？”
柳蛾兒想了想，“跟著你。”
韓千羽愣住，他那麼聰明，他什麼都知道，他從十歲上得蜀山起就理解那百歲仙人的師尊所說的每一句奧妙無窮的話，但此刻他愣住了。
於是他無措地問道：“遇到我之前呢，你就沒有什麼想做的事嗎？”
柳蛾兒蛾眉一挑，“沒有遇到你的時候，我是……我是死的。”
韓千羽心內一驚。塞外黃沙，大漠蒼莽，江南旖旎，不過仙人鏡裏幾多幻象，琉璃夜空，煙霞暮色，瀟瀟風雨，不過浮世繪上渲染的變化無常。於這萬事萬物了然於心的韓千羽，卻第一次觸碰人與人之間最真切的情感，因為單純而更顯真切的情感。
其實柳蛾兒什麼也不懂，也因為柳蛾兒什麼也不懂，韓千羽才真切地感受到她對自己的依賴。
韓千羽給她夾了一塊梅花糕，“這個要配茶來吃，茶與花，是清雅的東西，飲酒的話，酒氣會敗了花的淡香。”原來教人吃飯也是一件極有意思的事，於是他在心裏打量著何時教她念書識字，帶她做其他有趣的事。
比如，他笑道：“大雪一化，今年就是好收成，過段日子臨安城的山茶花就要開了，山茶之後還有牡丹、海棠……”
柳蛾兒臉上有了急切的神色，“韓公子，我想起來了，我爹爹還在的時候，說過我們故鄉東海的鮫人島上，開了漫山遍野的杜鵑花，很明豔，很漂亮。”
韓千羽喜道：“蜀山上也有許多的杜鵑花，杜鵑花是子規啼血染紅的。等我辦成了事，帶你去蜀山看杜鵑花好不好？”
柳蛾兒點點頭，“公子去哪裏，我便去哪裏。”
柳蛾兒又問韓千羽子規啼血的典故，韓千羽告訴她，子規的啼叫聲是“不如歸去”。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柳蛾兒一遍遍念著這幾個字，但覺得天地萬物都充滿靈性。
打從此刻，韓千羽的心思裏，除了家國之誌，又多了一些簡單稚氣的念想，教柳蛾兒吃飯、寫字、品茶、問藥。
他們在茶莊中略座，韓千羽也不急著去拜訪黃潛，先帶柳蛾兒在城中轉了個夠，玩兒的累了，便想起正事。
卻說這楊家的天燁公子，被遣往北方軍中了，年關都沒回來，也是他們來得巧，這一日恰逢楊天燁回城，他們擊退了金兵的一次進犯，原本要乘勝追擊，不料朝廷一紙調令傳到，隻得緊急撤回。
黃府的兩隻石獅子非常威嚴，紅門緊閉，高簷聳天。韓千羽扣了扣門，沒有反應。柳蛾兒見他叩門無人應，便親上前去用柔嫩皓白的一雙手不住拍門。韓千羽朗聲叫道，“蜀山人韓千羽前來拜謁黃丞相。”這一聲叫得勢穿長虹，可見其氣海渾渾。大門忽地一聲打開了，守衛一把推開了柳蛾兒，罵道：“喊什麼喊，拍什麼拍，黃丞相的門也是誰都能扣的嗎？”他一手推在柳蛾兒胸脯上，隻覺柔弱無骨，忽又見柳蛾兒容貌清麗絕美，一時間酥軟在哪裏，一雙眼睛賊溜溜對柳蛾兒上下打量，恨不得要吃了她一般。柳蛾兒被人欺侮慣了，對這樣的危險眼神全無戒意，她神色平和地開口道：“我們要找楊天燁，讓他帶我們去找黃潛丞相。”守衛對她這種失禮的稱呼竟毫未覺察，隻因他全部心思都在柳蛾兒身上。
韓千羽對守衛這樣仗勢凶蠻的小人已頗不爽，見他打量柳蛾兒的眼神更是厭惡難忍。“蛾兒，你過來。”柳蛾兒聽到韓千羽召喚，立時走到他身後。韓千羽對守衛道，“官爺，在下是楊家天燁公子之父楊啟簷楊爺的朋友，希望見楊公子一麵。”那守衛挑眉，“甚麼？你這窮酸書生是楊將軍父親的朋友，難道你還是他叔叔不成？”院子裏傳來激烈的嘲笑，韓千羽卻也是一笑，他心想，梁寶山確實稱自己為老弟，又稱楊啟簷的公子為小子，而梁寶山看上去比楊啟簷還大上一些，他沒在意這些小節，也把那兩個村漢混叫成兄長，如此看來確實是占了這個什麼楊將軍的便宜。“不敢不敢，敢問楊將軍可在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