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紀德(1860-1951年),法國著名作家。1947年獲諾貝爾獎。紀德的作品文筆清麗精湛。思想深邃細膩,語言溫婉和諧,具有古典美。他始終是法國人民,尤其是青年最喜愛的現代作家之一。他的代表作有散文詩集《人間食糧》,小說《背德者》、《窄門》、《田園交響樂》、《偽幣製造者》,文學評論《借題發揮集》、《新借題集》、《偶惑集》等。
沙漠
無數次黎明即起,麵向霞光萬道、比光輪還明燦的東方——無數次走向綠洲的邊緣,那裏的最後幾棵棕櫚枯萎了,生命再也戰勝不了沙漠——無數次啊,我把自己的欲望伸向你,沐浴在陽光中的酷熱的大漠,正如俯向這無比強烈的耀眼的光源……如此激動的瞻仰、如此強烈的愛戀,才能戰勝這沙漠的灼熱。
不毛之地;冷酷無情之地;熱烈赤誠之地;先知神往之地——啊!苦難的沙漠、輝煌的沙漠,我曾瘋狂地愛過你。
在那時時出現海市蜃樓的北非鹽湖上,我看見仿佛水麵一樣的白茫茫的鹽層。
——我知道,湖麵上映照著碧空——鹽湖湛藍得好像大海。但是為什麼——會有一簇簇燈心草,稍遠處還會矗立著正在崩坍的頁岩峭壁——為什麼會有漂浮船隻和遠處宮殿的幻象?——所有這些變了形的景物,懸浮在這片臆想的深水之上。
(鹽湖岸邊的氣味令人作嘔;岸邊是可怕的泥灰岩,吸飽了鹽分,暑氣熏蒸。)
我看見在朝陽的光輝中,阿馬爾卡杜山變成玫瑰色,仿佛是一種燃燒的物質。
我看見天邊狂風怒吼,飛沙走石,令綠洲氣喘籲籲,像一隻遭受暴風雨襲擊而驚慌失措的航船;綠洲被狂風掀翻。而在小村莊的街道上,瘦骨嶙峋的男人赤身裸體,蜷縮著身子,忍受著炙熱焦渴的折磨。
我曾見荒涼的旅途上,駱駝的白骨蔽野;好些駱駝因過度疲憊,很難趕路,被商人拋遺了;隨後屍體腐爛,叮滿蒼蠅,散發出惡臭。
我也曾見過這種黃昏:除了鳴蟲的尖叫,再也聽不到任何歌聲。
——我還想談談沙漠:
生長細莖針茅的沙漠,遊蛇遍地;綠色的原野隨風起伏。
亂石的荒漠,寸草不生。頁岩熠熠閃光,小蟲飛來舞去;燈芯草幹枯了。在烈日的曝曬下,一切景物都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
黏土的荒漠,這裏隻要有涓滴之水,萬物就會生機勃勃。隻要有一場雨,萬物就會蔥綠。即使土地過於幹旱,難得露出一絲笑容,但雨後簇生的青草仿佛比別處更嫩更香。
由於害怕未待結實就被烈日曬枯,青草都匆忙地開花,授粉播香,它們的愛情是急促短暫的。可是太陽又出來了,大地龜裂、風化,水從各個裂縫裏逃遁。
大地坼裂的麵目全非;盡管大雨滂沱,激流湧進溝裏,衝刷著大地;但大地無力挽留住水,依然幹涸而絕望。
黃沙漫漫的荒漠——好像海浪的流沙,在遠處像金字塔一樣指引著商隊。登上一座沙丘,便可望見天邊另一沙丘的頂端。
刮起狂風時,商隊停下,趕駱駝的人便在駱駝的身邊躲避。這裏生命滅絕,唯有風與熱的搏動。陰天下雨,沙漠仿佛天鵝絨一般柔軟,夕照中,像燃燒的火焰;而到清晨。又似化為灰燼。沙丘間是白色的穀壑,我們縱馬而過,每個足跡都馬上被塵沙所覆蓋。由於疲憊不堪,每到一座沙丘,我們總感到無法跨越了。
黃沙漫漫的荒漠啊,我早就應當瘋狂地愛你,但願你最小的塵粒在它微小的空間,也能映現宇宙的整體!微塵啊!你憶起何種生活,你是從何種愛情中分離出來的?微塵也想得到人類的稱讚。
我的靈魂,你曾在黃沙上看到什麼?
白骨——空的貝殼……
一天早上,我們來到一座座高高的沙丘腳下避日。我們坐下,那裏還算陰涼,悄然長著燈心草。
到了黑夜,茫茫黑夜,我能談些什麼呢?
海浪輸卻沙丘三分藍,
勝似天空一片光。
——我熟悉這樣的夜晚,仿佛覺得一顆顆明星格外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