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茨威格(1881-1942年),奧地利現代著名作家,被公認為世界上最傑出的中短篇小說家之一。他的代表作有小說《最初的經曆》、《月光小巷》、《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象棋的故事》,傳記《三位大師》等。
世間最美的墳墓
我在俄國見到的景物再沒有比托爾斯泰墓更宏偉、更感人的了。這將被後代懷著敬仰之情朝拜的莊嚴聖地,遠離塵囂,孤零零地躺在林蔭裏。順著一條羊腸小道信步走去,穿過林間空地和灌木叢,便到了墓塚前。這隻是一個長方形的土堆而已,無人看護,無人管理,隻有幾株大樹蔭庇。他的外孫女給我講,這些高大挺拔、在初秋的風中翩翩起舞的樹木是托爾斯泰親手栽種的。小的時候,他的哥哥尼古萊和他聽保姆或村婦講過一個古老傳說,提到親手種樹的地方會變成幸福所在。於是他倆就在自己莊園的某塊地上栽了幾株樹苗,這個兒童遊戲不久也被淡忘了。
托爾斯泰晚年才想起這樁兒時往事和關於幸福的奇妙許諾,飽經憂患的老人突然從中獲得了一個新的、更美好的啟示,他立即表示願意將來埋骨於那些他親手栽種的樹木之下。
後來就這樣辦了,完全按照托爾斯泰的願望,他的墳墓成了世間最美的、給人印象最深刻的、最感人的墳墓。它隻是樹林中的一個矮小的長方形土丘,上麵開滿鮮花——nullacntx,nullaeoroma——沒有十字架,沒有墓碑,沒有墓誌銘,連托爾斯泰這個名字也沒有。這個比誰都感到受自己的聲名所累的偉人,就像偶爾被發現的流浪漢,不為人知的士兵一樣,不留姓名地被人埋葬了。誰都可以踏進他最後的安息地,圍在四周的稀疏的木柵欄是不關閉的——保護列夫·托爾斯泰得以安息的沒有其他別的東西,獨有人們的敬意;而通常,人們卻總是懷著好奇,去破壞偉人墓地的平靜。這裏,逼人的樸素禁錮住任何一種觀賞的閑情,並且不容許你大聲說話。
風兒在俯臨這座無名者之墓的樹木之間颯颯響著,柔和的陽光在墳頭嬉戲;冬天,白雪溫柔地覆蓋這片幽暗的土地。無論你在夏天或冬天經過這兒,你都想象不到,這個小小的、凸起的長方形包容著當代最偉大的人物當中的一個。然而,恰恰是不留姓名,比所有挖空心思置辦的大理石和奢華裝飾更扣人心弦。在今天這個特殊的日子裏,成百上千到他的安息地來的人中間沒有一個有勇氣,哪怕僅僅從這幽暗的土丘上摘下一朵花留做紀念。人們重新感到,這個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最後留下的、紀念碑式的樸素更打動人心的了。殘廢者大教堂大理石穹隆底下拿破侖的墓穴,魏瑪公侯之墓中歌德的靈寢,西敏司寺裏莎士比亞的石棺,看上去都不像樹林中的這個隻有風兒低吟,甚至悄無人語聲,莊嚴肅穆,感人至深的無名墓塚那樣能猛烈震撼每一個人內心深藏著的感情。
從羅丹得到的啟示
我那時大約二十五歲,在巴黎研究與寫作。許多人都已稱讚過我發表的文章,有些我自己也喜歡。但是,我心裏深深感到我還能寫得更好,雖然我不能確定哪是症結的所在。
於是,一個偉大的人給了我一個受益終身的啟示。那件好像微乎其微的事,竟成為我一生的關鍵。
有一晚,在比利時名作家魏爾哈侖家裏,一位年長的畫家慨歎著雕塑美術的衰落。我年輕而好饒舌,熱熾地反駁他的意見。“就在這城裏。”我說,“不是住著一個與米開朗基羅媲美的雕刻家嗎?羅丹的《沉思者》、《巴爾紮克》,不是同他用以雕塑他們的大理石一樣永垂不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