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蓬熱(1899-1987年),法國詩人、評論家。他出生於法國南方的蒙彼利埃城,青少年時期曾在歐洲旅行,二戰期間參加抵抗運動。蓬熱以他詩歌的成就,榮獲1981年國家詩歌大獎,1984年法蘭西學院詩歌大獎和1985年法國文學藝術家協會的文學大獎。他的詩歌代表作品有《雨》、《阿維尼翁的回憶》和《我的樹》等。
貝殼小記
一枚貝殼是一件小東西,我把它拖回到沙灘上,然後我抓一把沙子,在這些沙子從我的指縫裏差不多漏光了的時候,觀察留在我手裏的那一點點。我看到幾粒沙,然後是每一粒沙,這時,再也沒有一粒沙對我來說是一件小東西了,而那具有形式的貝殼,那牡蠣或是贗造的冠冕或是竹蟶的殼,給我的印象仿佛是一座宏偉的紀念碑,既巨大又珍貴,好像吳哥的廟宇、聖馬克羅或是金字塔,而且比這些過於明顯的人類創造物具有奇特得多的意義。
我想:要是這枚貝殼中(一陣海浪無疑會重新把它淹沒)有一隻動物在蝸居,並想象它被放回到幾厘米深的水下,我的印象將會發生變化,變得不同於此刻我用想象描繪的最出眾的紀念碑所能引起的印象。
人類的紀念碑猶如它的巨大的無肉的骨骼:它們不能使人記起適合於它們的寓居者。最巨大的教堂隻是聽任一群螻蟻出來,即便是為一個人建造的別墅或是最豪華的府邸,與其說可與有著眾多小室的蜂窩或蟻巢相比較,不如說可與一枚貝殼相比擬。主人離開住宅時他所造成的印象一定比不上寄居蟹將它奇異的鉗露出壯麗的蝸口時所造成的印象。
我樂於把羅馬或尼姆看做是散在的骨骼——這兒是脛骨,那兒是頭骨——一個古代的熱鬧城市的骨骼,一個古代人的骨骼,然而這樣我就得想象出一個巨大的龐然大物,有肉有骨,它的確並不符合於我們人類教給我們的事物中能夠合理地推想出的任何東西,即便借助於表達力的寬容使之成為像羅馬人或普羅旺斯民眾那樣的非凡之物。
我會多麼希望有一天我能稍稍明白:這樣的一個龐然大物的確是存在的,我使之成形的,這幽靈般的、純然抽象的、難以置信的想象,應該以某種方式來喂養它!
開始捉摸它的麵頰,它的手臂的形狀,以及它怎樣沿著軀體放置它的手臂。我們有這貝殼便有了那一切:我們有具有肉體的貝殼;我們並未離開自然:軟體動物和甲殼動物就在那兒。從那裏,一種焦慮不安使我們的快樂增加十倍。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祝願那個人,祝願那些巨大的紀念碑,它們僅僅證明那個人的想象和他的軀體之間可笑的不相符(或者證明他在社會或群體中的卑劣的習性),那些紀念碑並不是一些和他大小類似或稍稍大些的雕像(我想到的是米開朗琪羅的《大衛》)。人類應該雕刻各種洞穴適合於他自己的甲殼(從這個觀點看來,黑人的棚屋完全令我感到滿意),他應該把他的才華用於調整,而不是用於不相符。至少,才華應該識別維持它的軀體的界限。
我甚至不讚賞那些人,如埃及的法老,他們讓大眾為一個人去建造紀念碑。我期望他讓這些大眾去從事一項不大於或不太大於他自己的軀體的工程,或者更值得加以讚美的是,他用自己的工作特色來證明他比別人優秀。
從這一觀點看來,我首先讚美某些有節製的作家和音樂家:巴赫、拉摩、馬萊、賀拉斯、馬拉美——這些作家超過其他任何的人,原因是他們的紀念碑是用軟體動物的真正平凡的分泌物,是用和他的軀體最相符最適合的東西造成的,我想說的是言辭。
啊!圖書的盧浮宮!在我們的種族滅絕之後,在地球居住的也許是另一些客人。比如一些猴子,或是一些鳥類,或是一些優越的生物,如同甲殼動物在贗造的冠冕中代替軟體動物。然後,在整個動物界滅絕之後,空氣和微粒的沙子仍將在地麵上閃爍著和磨滅著,並得在光彩中分解。啊,不孕的微塵!啊,閃爍的殘屑!雖則無窮無盡地在空氣和海的軋機中攪拌和研磨,然而最後,人們不再在那兒,用沙子再也不能組成什麼,就連一棵草也沒有,而這就是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