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大衛·格羅斯曼(以色列)(1 / 3)

大衛·格羅斯曼(1954-),以色列小說家。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如《羔羊的微笑》、《內部語法書》,隨筆集《黃風》、《在繩子上睡覺》等。

人像一根麥秸

三月末的一天,煙雨迷蒙,我從耶路撒冷家中通往希伯倫的那條大路拐下來,進入了德黑沙難民營。這裏生活著一萬二千巴勒斯坦人,人口密度之大在世界上亦屬領先;一座座房子擁在一起,每個大家庭的住房擴充開去,四周蓋起樣子難看的水泥建築、房間和壁龕,鏽鐵梁如青筋蔓延,像分開的手指伸展出去。

在德黑沙,飲用水全是井水。唯一的活水是沿住宅間小路流淌的雨水和汙水。

很快,我便不肯在水坑間小心行路;因為這裏有某種東西很荒唐——好像不公平——那就是在星星點點的汙穢麵前,竟保留下如此精妙的造物。

每座住宅旁——是個小院。院子不大,用波紋鋁皮圍起來,特別幹淨。裏麵放著個裝滿天然泉水的大壇子,壇子上蓋著布。但是這裏的每個人都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你,故鄉村莊的泉水更加甘甜。

“在艾因·阿茲拉伯,”她歎了口氣(她叫哈迪加,年紀相當大了),“我們的水那麼幹淨,有利於健康,有個快死的人把身子浸在水裏,美美地喝了幾口水,衝洗身子,病一下子全好了。”她把頭一歪,審視的目光將我看穿,嘲笑道:“哦,你對這事是怎麼想的?”

我發現——頗具幾分困惑,我承認——老太太讓我想到了祖母,想到了她講的關於波蘭的故事,她從波蘭被驅趕出去;想到她講的河流,那裏的果實。歲月在她們的臉上留下了同樣的烙印,留下含著智慧嘲諷及對無論遠近親疏者所持有的極大懷疑。

“我們在那裏有一塊地,有個葡萄園。現在你看看我們在這裏有個如此繁花盛開的花園。”她朝小院子揮了揮布滿皺紋的褐色的手。

“但是我們修建了一個花園。”她的兒媳喃喃地說,這是位頗具躁動不安的吉卜賽野性美的女子,“我們用鐵皮罐頭盒建造了一個花園。”她向用煤渣磚砌成的圍欄頂上點點頭,幾個泡菜罐頭盒上開出鮮紅的天竺葵,數量非常多,好像是從某種遙遠的果宴和創造資源中汲取到了生命。

離奇的生活,既是雙重的又是分裂的。在難民營中同我說過話的每一個人——絕大多數生來——都被訓練過這種雙重生活:他們待在這裏,的確是在這裏,由於貧困以某種殘酷的力量強加進冷靜,但是他們也在那裏。也就是說,待在我們當中;在村莊,在城市。我問一個五歲的小男孩是什麼地方的人,他立即回答我說,“雅法。”那裏如今是特拉維夫的一部分。“你見過雅法嗎?”“沒有,但是我爺爺見過。”他爸爸明顯是出生在這個地方,但是他的爺爺卻來自雅法。“雅法,漂亮嗎?”“漂亮。有果園、葡萄園和大海。”

再向前走,開始下坡,我遇見一個年輕姑娘坐在水泥牆上,讀一本配插圖的雜誌。她是什麼地方人?她是洛德人,距本·古裏安國際機場不遠,四十年前那裏是一座阿拉伯小鎮。她十六歲。她咯咯笑著,給我講述洛德有多麼美麗,講述洛德的房屋像宮殿那麼恢弘,“每個房間都鋪有手繪地毯。土地神奇,天總是湛藍湛藍的”。

我憶起耶胡達·哈列維筆下那充滿濃濃深情的詩句,“你沙土的味道——在我口中比蜂蜜還要純美”,憶起那“總是裝點如春”的土地歌唱的比亞利克,分離將心中所摯愛的東西美化得如此神奇,在德黑沙貧瘠灰暗的水泥世界中,聆聽充滿抒情氣息優美動聽的詞句,聆聽用比日常生活中還要典雅、辭采華美但程式固定、像是禱文和誓詞的語言說出的話:“那裏的西紅柿又紅又大,我們的一切都來自土地,土地賜予我們、賜予我們許許多多。”該是多麼的奇特啊!

“你到洛德那地方去過嗎?”“當然沒去過。”“你難道不好奇要到那裏去看看?”“隻有當我們回去時才看。”

其他的人也是這麼回答我。大家都知道,巴勒斯坦人,正在采用古代猶太人的流亡戰略,自己走出曆史的舞台。他們閉上雙眼麵對嚴酷的現實,頑固地使勁兒壓住眼瞼,想象出自己的“希望之鄉”。“明年到達耶路撒冷。”拉脫維亞、克拉科夫、薩那的猶太人這樣說,其意義是他們不願意退讓。因為他們不期望有任何真正的變化。一個沒有東西可以失去的人能夠索要一切。在他的耶路撒冷變得真實起來之前,他不會做任何事去接近它。這裏也同樣是一遍又一遍地絕對索取:索取一切——那布盧斯、希伯倫、雅法、耶路撒冷。與此同時,什麼都沒有索取。與此同時,在精神和肉體上都將其拋棄。與此同時,是一場夢幻,一場虛空。

那全是“波裏提卡”(希伯來文,意即“政治”,正確發音應為“坡裏提卡”),巴勒斯坦人說。即便那些能夠發出“政治”一詞中“坡”音的人也要說“波裏提卡”,表示某種藐視,個中含有某種自我譏諷的味道;“波裏提卡”,意思是說整個遊戲在我們的頭頂上操作,我們卻束手一旁,在所有的占領之下控製了我們幾十年,將我們從生活和行動力量中逐出,把我們化為塵土,那全是“波裏提卡”,土耳其人和英國人,還有那侯賽因……如今突然又成了巴勒斯坦人的保護者,還有那些以色列人,原因是在汽車上兩個恐怖主義者殺了人就想要推翻政府,他們以一位嚴謹得不可挑剔的法學家那深思熟慮的殘忍,改變了我們的法律,頒布了一千二百條新法,剝奪了我們的土地,剝奪了我們的傳統,剝奪了我們的榮譽,在這裏有我們修建了某種偉大的啟蒙監獄,那時他們真正所想的就是我們會從這所監獄中逃離,接著他們就會徹底不讓我們回去——他們用我們完全無法理解的狂妄的狡詐,用繩索將我們束縛住,我們則像牽線木偶一樣為他們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