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斯坦丁·格奧爾基耶維奇·巴烏斯托夫斯基(1892-1968年),俄羅斯著名作家。
在俄蘇文學界,巴烏斯托夫斯基以抒情散文獨樹一幟,影響至今不衰。主要作品有《黑海》、《森林的故事》、《一生的故事》、《金薔薇》等。
黃光
我醒來是在灰蒙蒙的黎明時分。屋裏灑滿了均勻的黃光,似乎是煤油燈光。光是從窗子下麵照進來的,圓木天花板被照得最亮。
奇怪的光——不太亮,紋絲不動——不像是陽光。這是秋葉在發光。在有風的漫漫長夜裏,花園裏枯葉灑了一地。落葉簌簌地作響,一堆堆地堆在地上,發出暗淡的光輝。由於這光,人的臉好像曬黑了一樣,桌上翻開的書頁上好像蒙上了一層舊蠟。
就這樣開始進入了秋天。對我來說,它在這天早晨很快就到來了。在這以前我沒注意到它:花園裏還沒聞到腐爛的樹葉味,湖裏的水還沒有變綠。早上,木板屋頂上還沒有鋪上一層厚厚的嚴霜。
秋天來得非常突然。由於一些最不引人注意的事物而引起的幸福感覺——由於聽到鄂畢河上遠方輪船的汽笛聲,或是由於一個偶然的微笑——有時就是像這樣突然來臨的。
秋天出其不意地到來,很快占領了整個大地——統治了花園和河流,森林和空氣,田園和鳥兒們。一切都成了秋天的天下。
山雀在花園裏飛來飛去。它們的叫聲好像打碎了的玻璃的聲音。椋鳥頭朝下倒掛在樹枝上,從楓葉後麵向窗子裏張望,發出似乎用釘錘敲打鞋底的啪啪聲。隔壁院子裏住著一個性情快活的人——村裏的鞋匠,椋鳥在摹仿他,而且時常為了雌椋鳥而爭鬥。
每天早晨,許多候鳥聚集在花園裏,好像是聚集在一個孤島上,在各種鳥鳴的伴奏下亂作一團。從樹上落下一簇簇被弄掉的葉子。隻有白天花園裏是靜悄悄的:
不安靜的鳥兒們已經飛往南方去了。
樹葉開始飄落。白天夜裏,葉子落個不停。它們時而隨風飛舞,時而垂直降落在濕潤的草叢中。樹林裏落葉紛飛,好像在下濛濛細雨。這雨一下就是幾個星期。
隻是快到九月底的時候,小樹林才變成光禿禿的,透過密密的樹幹,才開始能看見寒光閃閃、微微發藍的遠方收割後的田地。
這時,一向對人唯唯諾諾的老頭兒普羅霍爾給我講了一個有關秋天的故事。
他是個漁夫,又是個編籃子的人(在索洛特契,幾乎所有的老頭子隨著年齡的增加,都會成為編籃子的人)。這故事以前我從來沒有聽到過——可能是普羅霍爾自己編出來的。
“你看看四周,眼光敏銳一些,”普羅霍爾一麵用錐子在編樹皮鞋,一麵對我說。
“你認真看看,我的好人,每一隻鳥兒,要麼,比如說吧,每一隻旁的小動物,流露出來的都是怎樣的感情啊。你看看,講給我聽聽。要不,人們就會說:你算白上大學了。例如,秋天葉子就掉了,可是人們想不到,人要對這負主要責任。譬如說吧,人發明了火藥,可敵人要讓他和這火藥一起炸個粉碎。從前我自己也喜歡用火藥來取樂。古時候村裏的鐵匠打成了第一支獵槍,給槍裏裝滿了火藥,獵槍落到一個傻瓜手裏。傻瓜在樹林裏走,看到黃鸝在天上飛,愉悅的黃色小鳥邊飛邊叫,叫得十分好聽的,它們是在邀請客人哩。傻瓜用雙筒獵槍朝它們開了一槍——金色的羽毛落了一地,落到樹林裏,樹林就幹了,變了顏色,一下子樹葉全落了;另一些葉子,鳥的血落到上麵,就變成了紅的,也都掉了下來。不是嗎,你看到樹林裏有些葉子是黃的,有些葉子是紅的。在那以前,鳥兒都在我們這兒過冬。就連仙鶴,也是哪兒都不去。樹林呢,無論是夏天還是冬天,都長滿綠葉,到處開滿了鮮花,遍地都是蘑菇。那時候也沒有雪。等等,你先別笑!我說的是,沒有冬天。沒有!請問,我們可要它,要這個冬天有什麼用呢?!從它那兒能得到什麼好處呢?傻瓜打死了第一隻鳥——大地就憂愁了。打那時候起,就有了落葉、潮濕的秋天、秋風和冬天——鳥兒們都嚇壞了,離開我們飛走了,在抱怨人們哩。親愛的,可見是我們自己弄壞了的,我們應該什麼也別破壞,要牢牢地保護著。”
“保護什麼呢?”
“唔,比方說吧,不同的鳥兒,要麼是樹林,要麼是水,讓水都清澈見底。老弟,什麼都要愛惜,要不,大手大腳,隨便揮霍地上的財富,揮霍光了,就要倒黴了。”
我曾經長期堅持不懈地研究秋天。要想真正能看到點兒什麼,就得讓自己確信,你是平生第一次看到它。對秋天也是這樣。
我讓自己相信,索洛特契的這個秋天是我一生當中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秋天。這有助於我更加聚精會神的仔細觀察它,並看到許多從前我沒有看到過的東西。從前,秋天往往是悄悄地就過去了,除了記憶中陰鬱的秋雨、泥濘和莫斯科潮濕的屋頂,從未留下任何痕跡。
我看出,秋天把大地上一切純淨的色彩都調和在一起,如畫在畫布上一樣,把它們畫在遙遠的、一望無際的大地和天空上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