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人堆裏被推出個女娃娃,看著11、12歲的光景,黑眼珠子黃發辮,頭發幹枯得和秋冬野地裏的蒿草一般蓬鬆,那麵容還算端正,帶著點鵝蛋臉的樣子,就是鼻子像是一個柿餅被揉捏了隨意安放上去。整個一個小女孩子,眨著眼睛,回頭看看黑蛋他們,又瞪著瞅瞅麵前。
“這是他家人?”
“這是他媳婦兒。討飯路上帶回來的。養了好幾年,就當自己媳婦了。”
文冬看那女孩瘦弱,還不及8歲孩童,“畜生,活該。”
“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棗兒。”姑娘看著她。
“小六子不在了,你以後準備怎麼辦?”陳其南走到姑娘麵前。
棗兒嚇得向後踉蹌了一步,這才搖搖頭。
花大姐發現她脖頸四肢纖瘦,隻有肚子鼓脹,趕緊拉到一旁,兩人仔細對話。
“這孩子恐怕有身孕了。小六子有後了。哎,你說這福氣。”花大姐悄悄問完話,才走到陳其南身旁。
“福氣不福氣,我不知道。讓一個孩子遭罪,泱泱中華,流民百姓,竟無所無家。”陳其南看著不遠處的少女孕婦。
陳其南身上的古龍香水迷得花大姐神魂顛倒。他上前為花大姐點上煙,兩人吧嗒吧嗒抽起來。無數跌落的煙灰,自然地流連在他的真皮手套上和大衣上,然後被一陣風吹走,又拋棄。
“從大清到如今,律法倒是一套一套的。出了事兒,才救人。前幾天街上有個乞兒,一看就知道是采生的,那又有什麼用呢?都在這個國家流傳了幾千年。也不知道多大的嬰孩兒,就能狠心下手。采生、折割,這是要泯滅人性的,比那易子而食,有過之而無不及。”陳其南還記得那個汙濁的臉龐上那諂媚的一笑,扭曲的四肢頂著一個大腦袋,光屁股坐在小木車上,見人磕頭,“您好,發財。”有些人厭惡至極,故意躲開,他笑嘻嘻,吐口水。那乞兒估計十二三了,身軀如嬰孩兒,可眼睛偏滴溜溜圍著那些小姑娘小媳婦兒的胸、臀亂看,如果能遇到有上前送吃送喝的婦人,也免不了蹭蹭。他還掏出來,讓過路的男男女女看,“哈哈,多大,別走啊您,發財,發財……”
他試圖和他交談。衣著筆挺的他一上前,周圍50米內突出多了些神情古怪的人,盯著他和他。
乞兒警惕地看著他走近,;立刻挺直,不,亮出那羅鍋背,“老爺,發財”。他揚手要了他手中的煙。他瘦骨嶙峋地手,迫不及待地拿了煙,拚命地吸吮,閉眼享受的時刻,陳其南的脊背汗毛已經豎了起來,這麼多麼變態的一副畫麵。他從肉體到靈魂,都無法和正常人一樣進入生活,享受這個世界原本的滋味兒。連一個男性生理上的蛻變,都無法正常排解。
據說,這種乞兒短命,最終隻會被拋屍野外。
看他沒有給錢的意思,乞兒的眼光如同冰霜,吐了一口惡狠狠的口水,頭頸轉向其他人方向。
“您問過他怎麼想嗎?”花大姐微微靠向陳其南。那古龍水的味道盤旋在她的心尖,她感覺耳朵仿佛生了火,紅彤彤,灼燒著自己的頭發和警察帽。新卷的頭發發型尚可,那味道就順著卷子一圈一圈,撩撥著自己身上的每一個毛孔,最後延伸到頭頂、手指、腳趾,最後變成一張網,鋪蓋到自己全身。
他不知道,一個人的慈善真偽,到底是在於他做了什麼,還是在於他的深刻的痛苦的思考、憐憫。他當時,也願意裝作糊塗,做一個冷漠的人,逃離那個失去正常人格的眼神和目光。他害怕周圍的那些人突然亮出刀子,開始一場起碼現在無法改變的人性、血肉之爭。他不願犧牲自己,解救一個已經毫無意義的生命。
“她知道她已經快要當母親了嗎?”陳其南躲開話題,於心不忍。
“糊塗著呢。估計是一路上要飯過來的,幾年都沒人搭話,跟個啞巴沒區別。連騎馬布都是六子找鄰裏街坊問要的。哎,我這一說,就說多了,在您麵前……這世道,讓人怎麼活。”和個男子說生育的事情,她張不開口。廉價的口紅是老吳偷偷送的,不抹可惜了。就是有點幹,嘴唇有點皴裂。她將煙頭紮進嘴裏的時候偷偷抹掉了一些,顏色淡淡的,好在這些留過洋的人眼裏不至於太輕浮。
“這在洋醫生那裏,叫做失語症。看著挺機靈,肯定不是生下來就這樣。應該不嚴重。”陳其南接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