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是影(1 / 3)

現在告訴你,我愛的女人

可能是你,可能是她,可能是

最不可能的

——沈魚《宋朝人物畫》

陽台對角繃著黑色塑膠線,懸掛昨晚剛洗的衣物,其中一件淡綠細直紋短袖我最喜歡。之前兩天它都區別於其他的短袖,單件摻著洗衣粉放在紅色小塑料桶浸泡,現在應該把它們一起收進屋裏,雖然還帶點潮。提上褲子,光著上身直去廚房,廚房真沒勁,隨手拿了個東西,是個西紅柿,右手提了玻璃水壺便向陽台走去,無謂地搖晃著玻璃水壺。附近的花鳥市場有塑料的噴水壺,可惜它是塑料的。當然,玻璃的水壺易碎。我寬容賣塑料噴水壺小販所能給的理由,他一臉無辜:才五元錢的買賣。不過他身後的空玻璃水壺把握了最後的呈現機會,反射著光,我加了七元錢換下它。此刻房子裏的光線較差,到門口剛明亮一點又很快暗下去。天變得真快,我俯下身子往盆子裏盛水,陽台防盜欄杆外已經飄起了雨。盆子在陽台的右角,雨水先落在窗前鐵欄杆上,再順著花草的葉脈滴到盆子的土壤裏。吮吸起左手的西紅柿,汁液少得離譜,還以為是癟了的幹果。我甚至以為,沉悶空氣中動物和植物都是些小小幹果。住在樓的四層,對麵是一幢同樣九層的樓,外牆塗了半層的乳膠漆,看得出是在舊房的基礎上改造。由於剛搬進來沒多久,我在小區進出的人流中顯得陌生。樓房之間隔著四棵棕櫚樹。內側兩棵棕櫚樹偏高,外頭兩棵可能剛種植不久,顯得略矮。它們的棕葉聚生於頂,發散得近乎鬆弛。內側兩棵綠色棕樹之間是灰色偏暗的樓道。光線低沉,半天了都沒人在樓道出現。三到五層以及第八層樓道口安有小牛奶箱,綠色房子造型,透過自身的孔被大鐵釘鉚在牆上。第九層樓道高於我的視線,所以沒看見什麼。在對麵五層樓的護欄上,排著七盆花草。時節還沒完全來到,有三盆依舊禿著枝丫,另外三盆冒出嫩芽,奇怪的是有一盆居然掙紮著開出了紅色小花,因為隔著遠,沒看清楚是什麼花。雨滴追逐著雨滴,落在我陽台盆栽的榕樹葉上,葉子顫動,枝丫搖晃,但還是支撐不住這重量。風從東麵吹來,雨水砸在窗口的鐵罩上,緊湊又零亂地打擊。我收下衣物,掛在臥室客廳的衣櫥裏,每件衣服都隔著一定距離,並且,保持衣櫥的門敞開。

鼓樓區的西北處我租了間套房,一室一廳簡單裝修。從住處到工作地點的這段路,有閑置的電影公司、昂貴到有些浪費的首飾鋪、酒店以及豪華像酒店的住宅區、成年人的遊樂場與難得的免費公園。將它們貫通的則是曲折的街巷,用鉛筆在城市地圖上標出,它們就構成一個字母——M,準確地說,應該是個倒置的“W”,首尾兩點之間距離沒那麼均勻分配,中間相對密集,是嘈雜的鬧市。如果有時間,哪怕你走馬觀花也能淘到一些像樣的玩意,我就常去逛,這是個人的職業習慣。巷子裏葉子蔥翠,老屋子年久失修,多是低矮紅磚房,好些房子裏還用著原始的馬桶,簡易的痰盂,我經過的時候常看見老人將穢物倒進河水,還在河邊衝洗,用刷子擦。堅硬的塑料須擦著金屬麵,磨出笨拙的窸窣聲,如同貓鼠在青瓦屋頂追逐,或者,已經接近尾聲,貓捕獲了它的獵物,眼下正挑逗。屋裏的人將衣服掛在窗外,巷子中磚瓦緊湊地接著淅淅瀝瀝的水滴。“滴答滴答下小雨了,種子說我要發芽,我要發芽。”記得初來時,我在小巷中穿行,尋找這稚嫩的朗讀聲,不一會兒暈頭轉向,隨即問個老太太附近有房子出租麼,熱情的她告訴我她家就有待租的房子,卻又警覺地問我租這處幹什麼。還能幹什麼,我是當地民間工藝品廠的業務員,我的職業是積極地在城中尋找合適的商家推介特色的漆器、角梳、紙傘、絹扇、琉璃花瓶。廠裏的集體宿舍人滿為患,後來的人無處容身,像我,就需要租間房子。這棟樓老太太有兩層房,之前樓下住著她的兒子兒媳,不過,他們去南京工作了,樓上則是她一個人照看兩個孫女的地方。本分工作外,我有個習慣——收集容器,這非職業習慣,而是生活習慣或者說愛好。愛好是種盲目的人生態度,可能生活的客觀環境培養並塑造了它。我更寧願認為它隻是偶然且長久的喜歡。我甚至喜歡抱怨。我跟老太太抱怨,“推介產品很苦”。但抱怨沒有多大用處,我還是交了半年的押金和首月的房租,這些金額足夠督促我認真盡責地工作。搬著行李尾隨老太太進屋,從她手上接過鑰匙,然後目送她上去。老太太說她姓古,古老的古,她就在樓上,如果居住有什麼不便可以直接上樓找她。記得輕輕敲門,不要嚇到孩子。回頭拐進洗手間,開了燈的同時換氣扇也開始“呼哧”運轉。便池旁積著一小片黑水,旁邊擺放舊刷子和柱塞,我隻好盯著牆看,看見了細裂縫。洗下手,我便躺到床上端詳天花板,想象屋外的風景並琢磨我手上的玩意。因為空虛,你試著把耳朵貼近瓶口,能聽見聲音。

起初以為能有份工作和暫住地就不錯,等有了工作和住處,發現日子過得沒勁,要麼陽光太曬人,要麼過於刮風下雨,仿佛生活並無多大奔頭。去工藝品廠,要穿過長長的街巷。南方市場雖大,人卻總是小氣,若說北方人總是爽氣,倒也不一定。而南方人確實推推閃閃,把玩半天也不見得真狠下心買去。又不是很貴,我心裏也會嘀咕,按理這個城市的消費水平不致如此。三三兩兩的來人訂購,又全不是大的生意,四處奔波弄得人一點脾氣也沒。都隨他們,合意的就買賣,不合意的繼續尋找買家。往往為了一宗大的買賣,我得學著不厭其煩,三顧不夠,那就四顧。每次清晨出去,四周無人。紅磚平房裏的其他男人一般日起三竿才推開紅漆木門,靠近樹下,蹲著洗漱。他們一般很遲才休息,晚班要上到深夜。開始我隻是好奇。巷子間有泛綠河水緩緩流過,巷子裏還有少許工廠倉庫,至今好些年頭,幾被棄置。也該枯木逢春,來了些外地人買下重修,其後自是大大不同。大紅屏風與蜿蜒綠岸河道相映襯,紅色的燈籠在空氣中遊走。河邊有浮於水麵的係舟可以小坐,人來喝酒,麵孔又時常是新麵孔。我想,在午後河邊綠樹掩映的椅子上談天小飲,會是舒心事。後來我被好奇心驅使,來過幾次。人真奇怪,倘若有了想法總會去實施,或遲或早,終究是無法遏製。

我見到的男人留著長發,戴著帽子。看起來年輕,笑容燦爛。他們提著啤酒,沒有目的地走來晃去,偶爾擺幾個姿勢吸引人。這些城市的過客,聚散後什麼都沒有留下。我身在其中,全當是個看客。慵懶的燈光照在臉上,我想起我的朋友,記得名字的,已沒有印象,樣子依稀記得的,名字又已遺忘。

有次回來走在巷子,打我後麵經過的男人跑到我的前麵,壓低聲音問:“先生,去菊園得經過這條巷子麼?”他把手搭在我的肩。

我抖開他的手,一臉疑惑,回答:“是的。”

男人急切地又問:“那菊園最享受的服務是什麼?”

我茫然:“不知道。”

他還是不死心:“那到哪裏可以更方便呢?”

我明了他的意思,隻是抱歉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

“你住在這裏,卻不知道這裏的服務,先生,你真是個怪人。”

他走開了,拋了一句話給身後的我。

怪人?古太太知曉我是個常人。也許我們過於尋常,以致大家對我們會有更多要求。除了熟悉上班的線路,這處的服務以及娛樂設施我僅僅去過而已,畢竟屬於自己的時間本來就不多,何況在不多的時間裏我又容易疲倦,需抓緊時間休息,這就要學會拒絕別人。從最近的車站到上班的地方隻需坐幾個站,再穿過兩條巷子就是。好幾次我坐過了頭,在車上睡去。其中一次睡過了好幾個站隻好在車上繼續睡下去,太累了。巷子裏的一角是家菜市場,斜下角是我每天打發時間的場所,它有著嚴格的刷卡製度,跟我微薄的工資掛鉤。在我進去消耗時間前,我先去菜市場的小攤子上買來油條、海蠣蔥油餅、饅頭或者麵包牛奶和別的,都可以,隻要它們能填飽肚子。通常油條三毛、豆漿五毛。我有一個朋友認真地告誡過我,你不能餓著,我的朋友說你的胃不見得比我好。由此,我常在有限的時間裏躲在屋中借助食物充實自己。古太太提醒我,整日呆在屋裏是不好的。這我也知道。朋友留在我房間的日記本倒數麵上寫著:千萬不要一邊看電視一邊吃零食,因為這樣會讓人不知不覺吃下三倍以上的食物。我的朋友是個胖子,他很注意飲食卻還是很胖,這沒辦法。

我是在居住的巷子裏認識胖子的。那天古太太的兩個小孫女在家中,而古太太買菜一直沒回。直到家中來了電話,孩子夠不著跑來叫我。“電話,叔叔,電話——”我上樓接了電話,是區交警中隊打來,告知我古太太在二環路的高架橋下被一輛白色小車撞倒,人已在民生醫院骨科病房。電話那頭,嗓音渾厚的中年人要求傷者親屬快些過去。孩子們已經懂事了,她們哭聲起伏,說要見奶奶。我說我不是親屬,但我馬上帶她的親屬——兩個小女孩過去。知道了確切的房間我便抱著兩個孩子出去,誰知道這一出去卻是被巷子裏的淡綠色肉身弄倒,一件淡綠色直紋短袖,它的主人是一個胖子。仿佛藤蔓的枝幹掛滿身子,顯得生機盎然的胖子就站在樹下,僅僅是站在樹下,他的目光越過高架橋,而我看見橋上的車子變得模糊,空氣中彌漫顆粒塵埃。他羞澀地道歉,扶起了孩子與我,還問去哪兒這麼急?記得當時我是悶聲說:“去醫院。”“醫院?太巧了,一起拚車過去吧?”也奇怪,我竟不覺得他誤了事。一行人站在高架橋下候車,等著往醫院而去。他也住在巷子裏,要到醫院看病。他一路說自己太胖了,再這樣胖下去不行。等車時候胖子買了幾瓶水,遞了過來。大家顯得不那麼焦慮了,兩個高架橋下等車的男人,兩個空氣中的小小幹果,談起氣候以及城市的綠化,這時候梧桐的葉子已被清潔工整齊地掃在一處,在角落的地方它們會隨風盤旋起來。我們沉湎在交談之中。

“多好的梧桐樹。”

“是很好,可惜不多了。”我們互相看了下對方,分享了彼此的惋惜。

胖子說:“這個城市不適合種梧桐,它們太嬌氣。”

“是因為氣候麼?”我停頓了下,“應該也是。”

因為常有台風的緣故,這個城市的梧桐樹所剩無幾。

“它的根係太淺了。”

在樹的蔭庇之下,兩個孩子睡著了,她們哭得太累了,胖子說。現在這個時間段正值出租車交接班,黃昏的雲彩讓人眼花,枝葉間透出一些光柱,傍晚時分,它們看似堅強。我半眯著眼睛發呆,無數的塵埃在這明媚得有點不像話的光亮裏聚散,有種身不由己、永不停息的盲目。

“想什麼呢?”胖子在問我。

“這樣真好……”我遲疑地轉頭向他,同時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是呀,古太太還躺在醫院,我應該替她家的孩子們發愁。

城市裏林立的樓廈燈火通明。胖子說,熱帶雨林氣候幾乎沒有四季的明確界限。我當時問你說什麼。胖子說,沒,這裏四季如春,真是好。車子在路上耽擱了許久,磨磨蹭蹭,兩個小孩在沉悶空氣中睡得更香。黑黝黝的夜幕,包容著通體透明的城市。一切都在柔柔的光帶中流淌,車子在光影的輸送帶上緩緩駛向夜幕的深處,車輪碾過水泥與瀝青,似在容器的光滑壁麵反彈單調的節拍,嘩——嘩。

到了醫院,胖子去找他的主治醫師。“和他約好了,今晚他值班。”胖子對我眨了一下眼,“這可是一個極有風度的中年人。”

我不明所以,“嗯”了一聲就抱著兩個孩子與他作別。

“我還會過來找你的。”胖子轉過身子。

醫院裏福爾馬林的味道濃烈。與我一樣年紀的女護士噴著消毒水。問過總台後,跟著這女護士來到古太太的房間。

古太太見到我們,眼睛更加濕潤。孩子們下車後就醒了,醒了便接著哭,我放她們下來,看著她們撲向她們的奶奶。古太太摸著她們的頭,一臉無辜地看著我,委屈地說:“我真是沿著人行道走的,真的。”

“可憐了這些孩子,你說該怎麼辦啊?”古太太拿了床沿護欄上的毛巾揉眼睛。

我一時無語,又很快回過神:“跟孩子的父母說了麼?”

古太太搖了搖頭。

“不行麼?”我不理解。

“他們沒有時間的,我還是不吵他們好。”古太太滿臉無奈,摸著孫女的頭。

“可你怎麼辦?這兩個孩子……”

古太太看著我:“我這兩孫女你幫我先帶著好不?”

我沒吱聲,畢竟我是要幹活的人,雖然喜歡小孩,但不能因此……最近工作總不起色,而且我剛預交了半年的房租,再不幹活就要喝西北風了。古太太央求地看著我。我低下頭,心裏想她可能連晚飯都還沒吃過。古太太卻指望我能肯定地點點頭。她看著我。月光透過鬆樹枝葉落在窗口,我看著這窗口。在大多場景下,眼睛能將不一般的景致攝入心靈,讓人心裏一緊。然而,誰知道呢?我獲得的總是些令人沮喪的影像,而場景中豐富多彩的畫麵一個也抓不住。我不想回絕她,可我怎麼可能有時間?推銷玻璃瓶就夠耗盡我所有的時間。女護士換了床單就離開了,顧不上我和古太太間的尷尬氣氛。兩個小孩子開始唱起了歌。

倒是胖子走了過來:“我也喜歡小孩,小時候……”他還對古太太笑。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進來,聽了多久的談話,有沒有察覺到我和古太太之間的無奈。

“小時候我就喜歡小孩。你看她們唱得多好。”他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線,小孩一樣。他對古太太頻頻點頭。“到時我也可以幫忙,我們住得也算近。”他開心地對我說。他期待我點頭的眼神瞬間動搖我。我的意思是,那好,就這樣吧。我跟古太太講了來醫院前的經曆,反複提到胖子的熱心腸。可他怎麼會這麼悄無聲息進來了?管他呢。我對躺在病床上的古太太點了頭:“但是太太,你要早點康複啊。”

胖子明白我看他時滿頭霧水的樣子,解釋這醫院太小了,然後又變魔法似的拿出四份盒飯。他的體積允許他有滿身的小把戲,他悄聲進來時,我沒注意到他手裏還有這些東西。我覺得是不是心寬體胖的人總是比較細心,這應該也是天生。我一直吃不胖,一直不在意周圍的人事,常被電視裏的廣告弄得哭笑不得,他們舞動拳頭聲嘶力竭,男的說我要強壯,女的說我要豐滿。

胖子把盒飯裏的飯菜夾給了兩個小孩,甚至也夾給我,指著他手上的盒飯:“我不能吃太多,這些就夠受的。”兩個小女孩,乖巧地依偎在古太太身邊,要古太太喂飯,這病床竟足夠大。怎麼帶她們回家,以後又怎麼照顧她們的飲食?我悶頭吃著飯,茫然得沒有更多動作。胖子幫忙,他抱了抱兩個小孩說,要讓奶奶休息,都要困覺了。可能孩子也困了,絲毫反抗也沒。但是第二天早上呢?我甚至懷疑孩子們晚上都要三番五次地醒來。想到她們要哭鬧我就頭痛,但我還是不忘跟胖子道了謝。他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

回去的車上,因古太太的事故,我們提到了生命的脆弱,我記得生命體甚至會有自燃的現象,並跟他解釋了半天。胖子說這讓他想起鄉間的磷火,好幾次它們在遙遠的路那邊,突然鬼魅一般近身,綠瑩瑩的光,帶著點邪氣,卻又照亮了前麵的田埂。那晚回去路上他相當遷就我,凡我說喜歡的,他都附和;但凡我厭惡的,他也同樣附和。我覺得他一路上有些莫名其妙。更不知所以的是,在我麵前他甚至不保留秘密。我並非一個堅持刨根究底的人。可是自胖子對我說“我跟你說”以後,一路上我隻是聽著。偶爾表示,嗯,我知道了。

他還在說小時候的時光,我則在適當的時候做微微驚訝狀:“是嗎?”

於是他可以繼續回憶,於是我可以繼續知曉。

他喜歡坐在家鄉的山上,不知道為什麼,采集山上的石子,還分成不同的梯隊。“恩,就是互相撞擊,”胖子問我,“你能感受到麼?”

“就是互相撞擊。總有一個要粉碎。不粉碎不行。”

“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我覺得其中一個應該要放棄。”

胖子居住的村落到鎮上要經過一片海灘,兩公裏長,貪圖方便的人可以用一塊錢搭上去省城的小私營客車。胖子曾爬到家鄉丘陵上俯瞰過海灘邊的公路,附近居住的人管那處叫長嶼,聽當地口音地名大概如此。村裏的人在灘上、山下以及所能擁有的空地上曬海帶。拖拉機托運長長的海帶,隨時可能會像之前車上壘得過多的紅磚一樣掉下一兩條。冷清的海產品加工廠邊散落的冰塊在融化,帶著雜質的冰水滲濕地表。如果不想一直繞著海灘邊的公路走去鎮上,那麼就得在一小段路後爬上橫跨村鎮的丘陵。丘陵青翠小鬆下是一些零散的墳墓。

以前自己寒暑假離校時,乘中巴回去會經過那裏,但沒有下去看看。世界小得就像集裝箱,同質的東西總要擠在一起,我有個同學老家就在那裏。快五年沒見麵,不知道該不該聯係一下,又怎麼聯係。這個同學,是個女同學,估計她也在城裏忙活,彼此隔得很遠。

“四年前我再回去時遠遠就發現因為圍海造堤,海灘消失,波浪倉促地拍打大堤。我曾收了一麻袋的石子到家鄉丘陵上的防空洞裏撞擊,碎石粒被通風口上強勁的風挾持到半空。”

“半空都是飛舞的沙石,你想象得到麼?”

我幾乎可以想象到胖子站在通風口,向下望著通往鎮上的公路上時而出現的小私營客車,並轉移到離海港一定距離的漁船,三三兩兩的漁船,更多的漁船消失在海天背後。

“初中的最後一年,我寄宿鎮裏人家讀書。”

“房東太太的女孩真是可愛。”他陶醉在回憶中,“鬼使神差接觸到這樣一個姑娘,我放棄了學業,甚至連白日做夢也顧不上。”

“她的母親不讓她讀書。她卻恨不起來,作為家裏的長女,她顯得比獨生子女更為懂事。她的父親做遠海漁業,一次遠海作業,恰好台風,鎮上的警告來得比往年都遲。結果,葬身魚腹,剩下幾個孩子和一棟大房子。”

“個人成長中許多故事的結局都是悲傷的。現在我再也不可能遇到與她相似的人,就算有相似的也沒用,除了發呆我沒有別的更多熱情,是啊,連試著去愛也沒有可能。在我將離開學校的那個學期,女孩被鎮上打鐵鋪的男人,挾持到山上的防空洞裏。有什麼比這更傷心的。我在學校聽了傳言,直接到打鐵鋪,看著敲打鐵皮的工匠,他使一堆明晃晃的白鐵皮成為水箱、灶台和貨架。我指著那個男的:‘畜生。’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可正是這勇氣害了我,你若我問我後不後悔,我是不知道怎麼回答的。那個男的居然連我也不放過,他的汗味可真特別。”

車子在巷子口停下,在他把我弄倒的門口,胖子停了下來,抱了抱我,說謝謝你。我看著他消失在巷子頭,便抱著兩個小女孩進屋,一頭霧水。想象打鐵鋪的男人,他該是怎樣的麵目,使得胖子受了傷害卻還會半睡半醒地沿著灰色的記憶徘徊。而我似乎又告誡自己,別去想胖子以及有關胖子的事。我得考慮,自己要一個人去照顧兩個小孩的睡眠了。還好,她們都沒醒,白日的來回奔波已經讓孩子們睡意十足,再沒什麼事可以讓她們擔心。

走到樓上孩子的房間,“砰砰,砰,砰砰……”樓下傳來敦實的敲門聲。我把孩子抱到她們的小床上,會是誰找房東太太?不想去開門,這裏的人我都很陌生。“砰砰……”敲門聲頑強得不行,使我覺得在樓梯間等著敲門聲最終消去極為不禮貌,可小心眼裏決定還是等著。期間真有片刻的安靜,但沒一會兒敲門聲越發劇烈起來,“砰……”我硬著頭皮小步走下樓梯,打開了門,一個敦實的身子,穿著淡綠細直紋短袖,手抱著被單進屋。看上去他倒是這個屋子的主人,這個胖子。

“是我。”胖子咧著嘴笑,仿佛這一切隻是他的小把戲,比如他居然有那麼快的速度,但他似乎準備著更多的意想不到。

“你?睡覺前有串門的習慣?”

“串門?現在去串門或許太晚了些。”他熱情地說,“丫頭們都上床了?”

他看著我,說我怕你應付不來,兩個孩子就是兩隻活蹦亂跳的小動物。胖子好奇地問:“樓下這間是你住的?”

“對,我就住這間,孩子們已經在樓上熟睡了。”我說,“白天把她們累得夠嗆。”

胖子走進我的房間,把他的方格子被單放在我的床上,然後上了樓。

“哦,這兒!”他把樓上房間的燈撚亮。掛著鈴鐺的小搖床退到角落,小搖床下麵有可愛的玩具,漂亮的圖片,孩子們曾經沉醉於自己的好心情中,這些輕便柔軟的小玩具被她們的小手觸摸得越發光滑。她們的奶奶還在牆上貼花蝴蝶的彩畫,屋裏可能顯得雜亂但又是五彩繽紛。女孩子迷戀唱歌跳舞,安靜的時候又懂得自己動手製作喜愛的手工藝品。孩子們非常喜歡展覽她們的成品,隻要房間有一定的位置,她們都會用自己的玩意填充。小床頭燈是必不可少的,夜裏起來她們可以隨手打開。燈具各種造型都有,她們喜歡葡萄的造型,綠葉下葡萄粒青翠欲滴,葡萄內光線柔和。

我們習慣地對看了下,微笑著下樓。胖子很快洗了身子換了睡衣。“我還是留下來陪你,你一個人照顧不來。”

我說:“不用不用,這太麻煩你。”

“沒什麼,都答應古太太了。兩個大男人也不會有什麼事。”他讓我放心,“一百個放心。”

我心裏卻是在想,早上還是陌生的家夥,誰能料到晚上會共處一室,而且怕是要共處好幾天,古太太的健康出院似乎遙遙無期?看來兩個人的相遇,是很奇妙的東西,而彼此的信任更是說不清楚。有時信任一個人需要許多年的時間。因此,有些人甚至終其一生也沒有真正信任過任何一個人。如果說誰信任他所見到的每一個人,那誰就是一個傻瓜。今天兩個傻瓜在逼仄的空間裏,分享突發的盲目,盲目到讓自身無法控製。人一輩子少有傻的機會。後來幾個晚上胖子還帶了些閑書過來,胖子說看閑書是個好習慣,怕你憋在家看孩子會悶得慌。

我也會建議他睡前喝點什麼:“不想喝點什麼?”

每晚他都會肯定:“好主意啊,我們來幹一瓶。”

我們喝完,熄了燈。

古太太放心地把照顧孩子起居的活托付給我,退了我的房租。我堅決不接受,但是老太太很強,我想過這些錢應該花在孩子們身上,我替孩子們找了附近一家口碑甚好的達明幼兒園,在白馬河公園附近。古太太還在醫院,這個可憐的老人。胖子經常過去幫忙,他說他隻是為了準時看醫生,減肥真是要命的問題。孩子白天待在達明幼兒園還好辦,傍晚接她們回來的路上,她們似乎也有無窮的問題。她們問我,奶奶呢,奶奶回來了麼?其中一個還問怎樣才能使9-2=11,另一個接著說:“就是說這些數字都是火柴拚成的,何老師說隻準移動一根火柴。”我移動了一根火柴給她們看,她們跳著說:“哎呀,真的可以呀,真的可以呀。”

她們的父母有時會打電話回來,並從女兒口中得知這起事故,顯得很感激我。我覺得沒什麼好感激,因為現在我是在這裏白住,我覺得這樣白住似乎不光彩,可以理解成乘人之危。胖子安慰我說:“你也不容易。”我好幾次遲到打不了卡,公司已經警告我了。但通話中我隻有建議孩子她爸媽也該抽點時間回來。“還是麻煩你多照顧下老人和小孩,”男的說,“你也知道來回一趟多不容易。”“事情繁重的,生意也不好做。”我依稀聽得見另一端電話裏女方的聲音。

我是覺得跟孩子在一起自己會多點天真。孩子見不到父母時就特別吵著要父母,等見不到奶奶時又覺得奶奶應該陪在她們身邊。而時間,有時會衝淡牽掛,但也會加深思念。在孩子們都想著奶奶時,她們的父母也會恰好打來電話,都是我抱著她們接電話。這個城市的人過著浮冰式的生活,順流漂到離自己城市數百公裏遠的地方。我是從另一個城市考到這個城市的高校並留下來工作的,中間還有些動搖。胖子則不一樣,他是這個城市的人,隻不過是從鄉下來的。他說及的那個鄉村我並不陌生,我有個同學也是那裏人,估計那人現在也在城裏的一個角落工作。這個城市多的是這樣離家的人。浮動的冰塊相互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響,相互取暖,得以流動。晚上兩個小孩又跟她們的父母通電話,孩子說不了幾句就不停變換表情。她們分別說我不想去上學了。

“為什麼呢?”

“是不是阿姨對你們不好?”

她們整齊地搖頭。

“你們不可以不讀書,我白天要去上班的。”

她們從我的籃子裏各拿了一把梳子出來,梳著對方的頭發。“叔叔你用那個盛梳子的籃籃把我們裝起來吧,把籃子掛在上麵。”她們用手指指著陽台上的曬衣鋼管,“我們就掛在上麵等奶奶回來。”接著她們又哭了起來,她們還說“我想爸爸”,還說“我想媽媽”。

“真讓人心疼,”胖子說,“乖乖的,就帶你們去海邊。”

去達明幼兒園接她們回來時,達明幼兒園裏已經沒多少小朋友了。通常都是這樣,我一直認為孩子在學校比在家裏聽話,所以通常很遲才去接。我上下班的時間比較固定,搭上公車,下車,然後去達明幼兒園前要經過一座公園。白馬河公園環境幽靜,景色宜人,是一個休閑散心的好去處。近日來我都先在公園裏點上幾根煙,等抽得差不多再往幼兒園走去。煙帶有虛妄的實體,吸進去人就會感到溫暖。我想把這園子逛一圈,可是,一個人逛園子是乏味的,如同被投進一個透明的容器裏,仿佛開闊得很,其實四麵觸壁。那天兩根煙後,我已經滿足了,我正走出公園的門口,一隻手突然搭在我肩上,我忙抖開。也不知道為什麼,有些人跟人打招呼就是不願意馬上開口。胖子後來也說,這在北方邊疆,牧民肩上要是被搭,準揮刀過去,剁了。胖子那晚遞了一根煙過來,繼續說,北方沙漠地裏狼多,這廝順勢搭在人肩上,就等著你回過頭。你一回過頭它就咬斷你的咽喉,胖子嗬嗬笑著。“那我這一抖開還是正確的。”我說。“也不是,這是在南方,”胖子說,“要是你剛才回頭,我不咬你喉嚨,我隻是不知道,能不能咬到你舌頭。”胖子示意我低下頭,悄悄跟我講了他的發現。“我走錯廁所,你猜?猜不到吧,在女廁也發現了大大的男性生殖器草圖。我還以為女廁留的隻是悲情的絕情的無情的傷心話呢,豔情詩也有可能。”不久前我從地方新聞台看到城市公園裏不少建築被破壞汙損,如廁間牆壁、門窗被挖小洞,影響市容,市建設局正同城市管理處商議修繕的事宜。

公園裏長著不知名的樹和蕨類植物。一棵樹的枝葉牽拉著另一棵樹,樹的根部同時又是另一片陰生植物。蕨類植物就鋪長在樹蔭下,地氣潮濕,我的鞋踩在濃密的蕨片上,軟軟的。想找廁所行方便的我和胖子,於是回到公園裏。這個城市仲夏的下午,太陽炙熱而煩悶。白天樹的影子重疊地壓來。黃昏在這個季節總是遲到,一旦天色暗下來,園子裏燈光稀少,一大片的黑暗,可以隱藏些東西。我和胖子在公園裏遊蕩,見到公園裏每一個人都注意地打量我們。四周所有人的目光都充滿了懷疑與好奇,感覺公園就該是老人院,你們年輕人來都是不懷好意。仔細回避這些目光,我想到初見時,我和胖子就是並排站在高架橋下,周圍的出租車忙著交接班,倒是不會留意我們這趟生意。這些老人趁著可以自由揮霍晚年,便在公園裏晃動身影。他們活動的範圍不大,幾棵歪脖樹的皮被摸得光溜溜。我和胖子在樹後的石凳上坐下,樹起到很好的屏障作用,仿佛切割了兩個世界,兩個世界都很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