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變化萬千的月亮之下,
那麼多煩惱的流浪歲月的末端,
我自問:是什麼命運的乖張,
使我這麼害怕一麵照人的鏡子?
——博爾赫斯《鏡子》
除了房事,尼達還特別關心天氣。即便微雨也夠嗆,尼達困惑,今晚我們仨應該還能睡在一起吧。仰望天空,特立順著尼達的視線:“多巴,看出來了沒?我是什麼也看不出來的。”“我也沒看到呀。”而據尼達判斷,多巴,有人也在雲端踮著腳。特立樂了,“他是在等我們一塊喝酒嗎?”我覺得行呀,這都可以。尼達神情嚴肅地說:“那人再過來的話,隻能意味著暴雨即來。”特立和我相視無語,又望著半空。
我倚在窗前,我們仨都倚在各家窗子前,隔著不遠的樓距。中間仿佛透明的三棱柱,間有一棵乏力的棕櫚樹,它頂上垂下的葉片像落魄女子的散發。尼達仍在懷疑晚上大家能否睡一塊,他問:“你說呢?”窗玻璃裏,特立顯得更為明亮樂觀。“在夏天,這午後的雨來得快去得急,”他把頭探出窗子,大聲喊,“注意啦,下雨收衣服啊!”不幸的是,行人一如既往。在高樓上,聲音幾乎潛入不了他們的耳端,然而,它卻影響了風向,烏雲飄到別的地方去了。這一晚大雨也就沒有光臨郎巷。
尼達私底下將這歸功於特立的聲嘶力竭,朝著特立,又轉向我,誦了一句古詩:“恐驚天上人。”特立又樂了,他似乎總有開心的理由。“在天上會著了涼的,”特立嘴角上翹,“多巴,你看見在雲端踮腳的人了麼?”我自然是沒看見天上什麼人,但對尼達的武斷也未持異議,我說:“風向的轉變一定有其依據。”特立對尼達說:“你聽,多巴哥說得多好。”
呆了半晌,尼達卻說:“昨晚要是有雨那才好了。”
事情隻好從今晨說起。
陽光很好,八月天總不會令人失望。我晨起去土地公廟前燒香,推了電動車便走。也不知道今天是什麼黃道吉日,但凡跟喬遷動土、祈福保平安有關,權屬公司分派的都是無理的任務。郎巷附近的社區因為建築曆史長,有部分成了危樓,市政府下了決心,遷戶重建。社區裏的年輕人自然是擁護,因為是原拆原遷。至於那些戀舊的老家夥,在後生的唆使下並不願做個勢單力薄的釘子戶。
好些人問我:“多巴哥,你信息靈通,知道原遷後辦理產權兌換時,單位麵積內的房價會加麼?”
我讓他們放心,再怎麼加價也比市價優惠很多。
“盡管這樣,也還是沒道理呀。”
沒道理的事普遍得很,我不願多做解釋。隻有極個別關心重建後房子結構會合理麼,這也是我擔心的,我準備燒香時,許願裏把它也默許了。
途經郎巷的盡頭,發現停留的人陡然添了不少。起初我以為是紅綠燈的緣故,畢竟再過去就是個十字路口。
我按著車喇叭,試圖強行闖過人群。
“多巴,你來得太晚了。”
我回頭尋聲音,看見特立也夾雜在人群裏麵,左手插在口袋裏,右手食指正彈落煙灰。特立旁邊,尼達向我招手:“來得太晚了。”我用力攥住擺頭,這刹車有些失靈。跨著心藝電動車,腳踩路麵,立在尼達麵前,我問:“這是怎麼了?”特立遞來一根煙:“哦,不要了。”我抬手表示了謝絕。特立左手又插進口袋。尼達說:“感恩啊,再給我一根。”他深吸一口氣,又長舒一口氣,最後也不免歎息,“要是燒沒了的這些全落在我腰包……”特立聽罷偷笑,對著一片廢墟拋去了煙嘴:“也不在乎多這麼個。”
煙霧下,廢墟間的碎玻璃把光分割得淩亂、耀眼、敗興。特立抱怨:“多巴,我跟你賭,準是那女人幹的。你知道的,那個女人。那天上午你給了她十塊錢,我記得很清楚。你一給就是十塊錢。你比我們想象得大方,多巴。可能你也想不到,她把錢給點著了。哈,她賤死了。我拉著你去買早飯,就在這饅頭店裏。你想,昨天它還是無所不有。當時你倒也勤快,跟著去了。你買了比平時多得多的,好幾個呀。你顯然沒想過吃完它們。你把剩下的送給了她。對的,就是那個女人。你記得。”特立的聲音尖銳,仿佛是他幼年常有的不明智舉動的結果——那尖銳的指甲刮著鐵製的鉛筆盒麵所迸出讓人牙齒發軟的聲響。
旁人說:“這是昨晚半夜過後的事。店的主人到了該打烊的時辰便打烊回去。沒人料到這裏會燒成了灰燼。”尼達低頭對我自負地說:“就跟下雨是因為到了雨季似的。”我覺得不對:“饅頭店打烊的時間哪用得著拖到深更半夜?”尼達解釋:“總要磨黃豆子不是,豆漿是要的。”特立接著說:“對,饅頭也要預先蒸好。況且,人家保不準再多做三兩根油條?”
另一個旁人說:“可憐的是五金店的主人,十幾萬的資本,如今連一枚釘子也撈不回來。”尼達說:“笑話,你當釘子吃素的。”“連饅頭都沒了,還吃個鳥。”特立回應道。也不知誰說:“我親眼見到那五金店的店主。他大清早在麵目全非的店麵前號啕大哭,我倒也不怪他。”
藍色的塑料膠條繞著漆黑的一片。一家饅頭店,一家水果店,一家五金店。五金店損失慘重,它是含兩個房間的。我瞧見最邊上的店幸免於難。
我問那家是什麼店,運氣這般好?
“你沒瞧見裏麵不時出來個女的趕場?”
特立曉得我眼神不好,似乎什麼都瞞不過他,除了尼達好奇地在雲端踮著腳的那人。特立說:“瞧著吧,藥店裏的女藥師會出來趕人的,最後還會念叨‘還讓不讓人做生意了’。”
然而旁觀的人並不作鳥獸散,直嚷道:“你他媽才有病。”
“店主可能哭昏過去了,有沒送到醫院?多巴,你們公司要賠了。”尼達想得未免天真。
看著已被長塑料布條封禁的現場,滿是灰燼,散發一股焦味,讓人憑空冒出焦灼的情緒。我搖頭:“他們才不會投啥子保險。”
特立說:“想想那個女人吧。”
我還真記起某個晚上那個女人蜷縮在店前,赤身裸體。我也猜測,這火災和她脫不了幹係。
修車店的夥計持扳手,斜靠著牆附和:“大清早還看到這名女瘋子在街上,把一個騎自行車路過的婦人的遮陽帽給搶咯。戴上帽子後,這名女瘋子又開始脫自己的衣服,脫了又穿反複好幾次。什麼世道呀,她還要撿起衣服砸我。”
人群中冒出一問:“那些個店主沒了結了她麼?”
沒人接過這話頭。顯然,關於縱火的真切來由,昨晚誰也沒有親見,他們做夢也想不到就在自個兒眼皮底下發生了這麼場火災。而昨晚特立、尼達和我又都喝高了。
過去了那麼些夜晚,我、多巴仍分不清哪幾顆星辰構成了大熊星座。事物一旦保持著迷局,總叫人感到神秘。在屋裏點了滅蟑螂的香片,關緊窗門,我先上了屋頂,擺好席子等著他們。對於昨晚的不幸,他們各自會有很好的解釋,毫無疑問。不知著了什麼魔,我想到尼達。他喜歡夜幕中的星辰不亞於喜歡女人中的禦姐。一個人一旦富於詩情畫意且有了點小追求,他就總會顯得那麼高蹈。奇怪的是,尼達未曾失足過。不一定要有十足的把握,你需做的就是嚐試,跑酷吧,多巴哥。而我雖然虛長幾歲,卻是謹小慎微,這是長期安心於工作的結果。但是,和尼達他們一起喝酒談天,並非過激的事。當然,有時是的,要嚐試。
此刻我手扶半米高的護牆,嚐試給自己一個相對圓滿的說法,不由想起瘋女人。望著樓下車水馬龍,路燈和車的尾燈把前方的暗黑硬生生往後推開,想到最後尼達老對我說,能有什麼事呢?
“在看那廢墟麼?”
特立來了,但卻帶來了不該有的好奇心。他一下子問道:“多巴,那個瘋女人是你表姐吧?”
我不樂意了,罵道:“她是你表姐,她是你們全家表姐。”
特立辯解:“是他們說的。”
我說這不是理由,他們是誰?他們說什麼你也信?那我們也倒成了什麼。說得情急,我指著特立:“就是你小子渾,多嘴。”
“尼達不會這樣,尼達就不會這樣。”但是尼達今晚還沒來。
“尼達還沒來?”特立識趣地轉移了話題,“多巴,你說尼達最近怎麼了?”
“能怎麼了?人不能有太多好奇心。”
聽了這,特立默然走到對麵的圍牆上,突然一陣鬼哭狼嚎,嗷嗚嗷嗚的。
我說你這幹嗎,何苦呢。
而特立的聲音居然真把尼達召喚來了,我願意這麼理解因緣際會。
哼著蓋世英雄到來,尼達跳出門。
我和特立也跟著節奏:“蓋世英雄到來,蓋世英雄到來。”
“你們想我了,肯定的。想我了。”他晃動手指,活脫脫縮微版穆大叔。“不要搖頭,還有你多巴,不要發呆啦。”“我們接著談今天早上的事吧,”尼達問,“你們覺得怎麼回事?”可見尼達是好奇的年輕人,一口氣說了許多。特立剛要開口,尼達卻變緩緩道來:“特立,你別急。”尼達說:“今晚再來幾瓶,哈,我們慢慢聊。”
尼達又開始往日一般跑酷下樓,他總能從勺園一號拿回免費的啤酒、花生和豆角。他的身手敏捷,似乎是從屋頂縱身跳下,要曉得,尼達自詡是這個城市最驍勇的跑酷愛好者。我好奇過尼達的勇氣。他說日後再說。
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至於跑酷,尼達真跟我推薦過。後來我接觸了些雜誌,知道到了類似愛好者身亡的事故。由此,除對尼達徒生欽佩之外,就是建議尼達到我辦公室來,我可以向他推薦一款最能讓他得益的保險單。首先聲明,尼達,我是打死也不怎麼跑酷的。尼達最終也承認,多巴哥,你站著就很酷。他說的是事實。
特立要和我打賭。“多巴,你看尼達上躥下跳的,”他說,“估計他都和勺園一號裏的領班有一腿,賭不?”
賭博不是什麼光榮的事。特立愛和我賭,而我向來覺得毫無懸念地贏些小錢是足以令人羞愧的。況且,這事的來龍去脈沒有人比我更有數了。有錢難買我樂意,我故意想輸都輸不了。“特立,你完全沒機會的”,我吹了個口哨,接著說,“沒人比我更清楚這事。所以,我不接受這場賭局。”
特立望著車流消失在省電視台的大廈拐角。他還是憋不住說:“瞧你這小樣,你肯定知道點啥。說吧,求你了。”
“好吧,那個俏麗的領班?”
“就是她!”
“我在酒杯裏給她留了電話號碼。隻是,我留的是尼達的手機號碼。我要不是留尼達的號碼,也不會去留你的號碼。我留我的手機號碼也沒用。我冒失的舉動,也無非是造個惡作劇,當然,結果和我想的不一樣,像列出軌的火車,你懂不懂?”
“當時,我說尼達,我一眼就瞧出你和這禦姐有緣。尼達說沒錯,你和我想到一塊去了。我說我會幫你的。尼達說不用,我搞得定。尼達其實和領班早有一腿了。他說,我稱呼她鳳姐。鳳姐?是的,是她要我這麼叫的。我問尼達,你對她了解有多少?尼達說,多巴哥,以後再跟你講了。她在等著我了,尼達一口氣喝完了那小瓶酒。你知道麼,尼達也有猴急的時候。”
“誰都有猴急的時候,”特立說,“你說那瘋女人是我的表姐,是我全家的表姐。我不懂你的意思,可曉得你也急了。”
“好,你什麼都曉得,”我說,“忘了她吧,忘了我說的那些。我們說那個鳳姐吧。”
“你說的是那個領班?聽說是留守女?”
“留守女?你是說……”
“是的,”特立說,“我家親戚就通過她老公偷渡到美國了。”
特立接著說:“我也要辦假結婚。辦理了假結婚就準備漂洋過海開始新生活了。”
“中午你就說過。你說的真不是酒話?我還以為你喝多了。”
特立說耍酒瘋才好。
我說:“那紙頭,當時我想領班沒心思注意的話,我會再嚐試幾次的。”
我都做好這準備了。當然,還是隻留尼達的號碼。結果,誰知道,連行動前的熱身都不需要做了。
我問特立:“你怎麼知道這事的?”
“中午,還記得麼,尼達在河邊曬太陽。鳳姐拿著酒過去……”
特立說:“午後打牌前,我發牌算了命,他們關係肯定不一般。”
“你當時隻顧看球賽了,”特立補充,“你本來還想去廣場上看比賽。”
“怎麼可能,那麼大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