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聽帳外一個雄壯的男子放低了聲調,很耐心地以一種懇求的語氣說道:“娘,這次陛下是特地下了旨意,希望你能出麵主持大局,您就算不去,今晚的宴會至少也露一下麵。我們自歸大秦以來,陛下對我們母子恩遇有加,娘你數次口出犯禁之語,陛下也盡量優容,如今有所差遣,我們實在不該太過推托。”
秦征心想:“原來是一對母子在對話,這兩個聲音,好像都在哪裏聽到過,耳音有點熟。”
又聽那老婦人冷笑道:“陛下,陛下!你莫叫得這麼順溜,我聽了惡心!序兒,你莫忘了你是漢家男兒,雖然兵敗被俘,不得已降了苻秦,但如今四下無人,你卻還口口聲聲叫陛下,莫非你是打心裏願意給那個胡虜天王做奴才不成!”
秦征聽到這裏猛地明白過來:“序兒?啊!這男子是朱序!那天他擲長矛攻擊我,曾喊了一聲‘何方高人!竟敢來窺我朱序的陣營!’沒錯,就是這個聲音,這個老婦人是他娘了,可我為什麼會在這裏?”又想,“這位朱老夫人豪氣過人,可比她兒子強多了。”
他小時候曾到過朱序的轄地,見朱序治軍嚴明,對這位邊疆重將頗有好感,不料數年一過,物是人非,朱序竟兵敗倒戈,投降了苻秦,心裏對他的評價自然一落千尺。朱序道:“娘,您小聲點。”此處顯然是苻秦的軍營,“胡虜天王”之類乃是犯忌的話,若被人捅出去告密,滅族都有份。朱老夫人卻肆無忌憚,依然冷笑道:“這座營帳有我布下的結界,隔絕內外音訊,你又何必這麼膽小?哼,就算隔牆有耳,那又如何?就是當著苻堅的麵我也是這般說。他若看不慣,便把我殺了得了!”
朱序道:“娘,還是謹慎些好,陛下容得我們一次、兩次,十次八次,容不得我們百次千次。”原來朱老夫人脾氣火爆,隨兒子到長安後心懷怨懟,不止一次口出犯禁言語,被人告到苻堅那裏去。苻堅卻笑道:“老夫人才來長安,水土不服,脾氣躁些,也是有的。”不但不責罰,反而降旨不準過問此事,這份寬容當真是難能可貴,滿朝文武皆呼聖君。
朱老夫人卻不領情,冷笑著對朱序道:“我知道你貪生怕死,但你也當知道為娘的不把這條老命放在心上。你若還有點孝心,就隨我辭了這官,幹脆到桃源隱居去,卻不勝過現在這樣為胡奴賣命。你莫忘記,這桃源是你大師伯的心血,裏麵住著的,既是乞活軍(乞活軍:五胡十六國時期活躍於黃河南北的漢族武裝流民集團。西晉末年,並州(今山西省一帶)匈奴人、羯人起兵叛亂,大肆屠殺搶掠,並州大饑,光熙元年(公元306年),並州百姓及士兵官吏兩萬餘戶在刺史司馬騰率領下逃難求食,就穀冀州,後形成號為“乞活”的難民集團。)的後裔,冉魏的遺民,同時也是我漢家的老幼婦孺!你就真的忍心去滅了他們?”
朱序道:“這桃源位於秦嶺東南而望襄陽,離長安又近,襄陽未失時,這裏還可背靠荊楚負隅頑抗,襄陽既歸大秦,這裏就成了腹地,這顆眼中釘陛下無論如何會拔掉的。再說襄陽一失,漢上便難保全,如今北強南弱,海內將成一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咱們就是想找個不食秦蕨的地方,又哪裏找去?”
秦征這些年一直在玲瓏塔中修行,對天下大勢幾乎完全無知,這時聽了朱序的分析,想他是南北邊境大將,如此判斷必有道理,心想:“要真如朱序所說,大晉怕就危險了。”他對晉朝的統治者並無好感,但心中畢竟還有華夏子弟的歸屬感,想到華族政權可能覆滅,內心深處還是自然而然有了些許憂慮。
朱老夫人卻哼道:“一統!隻怕沒那麼容易!江東的士族雖然柔弱,但仍有良臣猛將!十個漢人裏隻要出一個有血性的,就足以叫群胡震栗!不見當年冉公振臂一呼,殺胡令一出,漢人雲從響應,數月之間便滅了羯族!他氐族眼下雖然強盛,可比羯族當年如何?哼,我看要再滅一胡,也隻需再出一個冉閔罷了。其實冉公都已經死了幾十年了,留下的那塊‘殺胡令’不過是塊爛木頭,上麵又沒附著什麼神通,但苻堅為什麼非毀了它不可?說到底,都因為這塊爛木頭是這些胡虜們的心病!隻要漢人心中還記得冉公,還存著冉公的幾分血性,這些胡虜便會日日夜夜寢食難安。”
朱序歎了一口氣,不再應話,朱老夫人道:“你出去吧,我累了。這件事以後別來煩我,且不說我未必破得了大師兄布下的‘山海圖’,就算我破得了也絕不會出手的。”朱序又歎了一聲,拜別出去,臨走道:“三日前送來的那少年,是青羊子的徒弟,王皮請我照看,如今陛下對青羊子好生看重,雲笈派和咱們也有些淵源,二師伯與青羊子又是故交,還勞娘親看在二師伯份上,為他調理調理。”
秦征聽到這裏心中一動,想起迷糊中聽到的言語,心想:“是了,我模糊中聽到的那句責備我的話,應該就是這位朱老夫人說的,那麼這幾天是她在幫我療傷了?嗯,看來這位朱老夫人在玄林中的身份地位一定極高,多半是與玄門五老同輩的人物,否則她的二師兄如何能夠與師父論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