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長生猛地推開太後的手,倉皇地跪下,“我記得太後,也記得娘親的臉,她是貧苦百姓,決不是太後這般尊崇身份!我……不過是當年被那狠心的女人抓來冒充的替身。”
“你說什麼?”太後本已珠淚盈睫,聞言蒼白的臉上鼓起了眼珠,厲聲道,“你再說一遍!”
“我記得……我原在林子裏看熱鬧,皇家儀仗,是我從未見過的堂皇。”長生慘然說道,幼時的點滴快要記不清了,那抹奪命的黃色卻總抹不去。天翻地覆的改變,神仙般的女子。他低頭掩麵,隱隱又要憋不住淚。
“我被人毀了臉麵,太後那時見了我,摟了我叫‘明兒’,我……我都記得……可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那時疼得不記得其他,隻想有人來救我。”長生說著,想起幼年時的痛楚,渾身氣力全無,幾乎要癱倒在地上。
太後摸索著按住他,從他的臉、他的肩膀、手臂一一摸過去,纖瘦的手在抖。他不是,當年她摟在懷裏下狠心拋棄的他,不是她親生的兒。明兒去了何處?她惡聲道:“你在容妃那裏見著我的明兒了嗎?你見到皇子打扮的一個孩子了嗎?”
長生緩緩搖頭,太後心神俱碎,伸手想要拽住他,終落了空。她忽然想起紫顏,撇頭找尋他的蹤跡,見他冷了一張冰雪玉麵,遙遙地抱臂看著他們。
銀河霄漢,迢迢難渡。
她忽想起和他的對話,什麼神靈庇佑,都沒有用。她原以為紫顏救了那個沒臉麵的少年,她的明兒就會回到身邊,一切過錯遺憾宛如沒有發生。
這是替她親兒受難的孩子,難道說,她的明兒並沒有被毀容?容妃究竟把他綁去了何處?
她的心驚喜交集,熙王爺蒙騙她說容妃未死,此時她盼這句話是真的,否則,一旦那喪心病狂的女人死了,誰又能告訴她孩子的下落?
“你果真不是……你去吧,我已經對不起你和明兒,不能再辜負你一回。”太後黯然揮了揮手,長生俯首拜了幾拜,哭著站起了身。
紫顏冷眼瞧著,道:“他這一生,早被這宮廷紛爭毀了。”太後悚然,她一心懷念親子,忘了長生所受之苦,聞言大是不忍,剛想吩咐賞賜,紫顏又冷笑,“任憑再多的封賞,也還不了他失去的這些日子。”
長生掩麵奔出宮去,紫顏再度俯身跪拜,起身後便欲往外頭去。太後叫道:“等等。”紫顏停步,聽她道,“你說過,告訴我明兒的下落,長生既然不是……”
她雙眼中再無高高在上的驕尊,純是思子的痛楚,紫顏心下一酸,輕輕說道:“那玉佩是在下無意得來,身為易容師,看出它不是一般物事。原來果然是宮中之物。”
太後搖頭隻是不信,顫聲道:“紫先生,你看我這張臉,告訴我,我的長子是不是尚在人世?”
“太後想他活著麼?”
太後清淚泉湧,淒然說道:“他自小聰慧過人,我……不,就算他是呆子傻子,我也盼他好好活著。從前我不明白,他沒麵目活著又如何?我不該起念要拋下他。千錯萬錯,做娘的不該放棄自家孩子!”她拭了拭淚,像抓住一根稻草,苦苦哀求,“當初既是長生那孩子代了他的苦難,他理應無病無災地活著,是不是?對不對?”
這黃金闕、碧玉台,冰涼如雪。
紫顏點頭道:“不錯,他理應活著,這個麵相注定他早年劫難,成年後方得安樂。隻不過,若再進這金鑾殿,好容易累積的福氣又要煙消雲散。”
太後噙住淚,用帕子捂住嘴,哽咽道:“我明白了,你去吧。”
“太後若是想念誰,不妨試飲一杯醉顏酡,聊解思念。”紫顏說完,握緊了那塊玉佩,頭也不回地走出宮去。
太後注目他的背影。他什麼都知道,是的,她求得醉顏酡是為了解愁,可惜再多的麻醉,消不去心頭的傷,過去的錯。
踏出高高的門檻,冷風一吹,紫顏惘然地停步望天,一時兩袖空蕩,失魂落魄。照浪見他平安出來,狠狠打量了他幾眼,心情複雜地轉身離去。長生在宮外抽泣半晌,此刻身子哭軟了,歪歪斜斜站起,撲到他懷裏。
紫顏安撫了他幾句,攜手帶他出宮,兩人的影子一路蜿蜒,像兩株並生的藤蔓。
出得皇城沒多久,禦道外百姓回避,是皇帝謁陵歸來。煙塵細細地卷起,紫顏與長生匍匐在地,遠望繁麗耀目的杏黃飄過。龍旗豹尾、銷金麾仗、紫翠芝蓋一路鋪陳過去,刺得人心眼皆痛。護衛鐵騎的踏馬聲如轟隆雷鳴,尋常百姓聽了心膽皆裂,哪裏還敢動彈。
長生偷偷抬起了身,黑壓壓的頭顱如螻蟻爬滿禦道兩邊,他想起多年前在山林裏的那一幕。翻天覆地的轉折,源自這金燦燦的顏色,輕一揮手,人命碾碎成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