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臉凍得煞白,側側想起了姽嫿的話,“你有沒有一次,能離開他為自己而活?”
她不能。
心裏眼裏全是他的身影,香粉金縷,曼妙地旋轉下墜。
再沒有喘息的氣力。
紫顏去後,京城連日雨雪紛飛,像是在洗刷悲哀,因此久久停柩未葬,隻在披錦屋、瀛壺房、拂水閣等處點滿蠟燭追思。側側柔腸寸斷,閉門不出,在裁玉築獨自懷想。傅傳紅終日陪了姽嫿,談起當年的一些事情,由她哭哭笑笑,慢慢振起精神。
“早早下葬,不致讓他體內毒素散發,想來紫顏也不願連累他人。”夙夜肅然勸道。
長生依言與螢火一起為紫顏操辦後事,京城各處有人來吊喪,先前認得紫顏的一眾易容師及醫師趕來哀悼,俗事繁多雜亂。長生與螢火兩人忙前忙後,讓側側和姽嫿、傅傳紅專心守靈,又遣了伶人看顧他們。尹心柔吊唁後仍回蘼香鋪,在鋪子前後掛上白幔致哀。
紫府內外棚戶鱗次,挽幛連雲,雪白的一片宛如銀山。
消息傳出後,照浪悄然到了鳳簫巷,順了青石徑走向前,有紙花越牆而出,飄落到他腳下。
“紫顏死了……”照浪喃喃地念了一句又一句,重複如誦經。他默默在高牆下立了一陣,渾不覺北風吹麵冰寒,直到夜色漆黑方才離去。
紫府連做幾日法事,日間戲台上笙鼓齊鳴,晚間則焰火漫天燒去悲戚。
夙夜常在積石園的山石上打坐冥想,說是紫顏靈柩入土,就會離去。姽嫿怨他涼薄,也不大理會,長生倒是惦記著,每日順路往園子裏走一回,向他行禮問安。
一日,天一塢裏名喚如蟬的班頭來請側側等人,眾人不知何事,隨她一路去到雲渚樓的戲台邊。台上粉黛如雲,眾伶官飾了舞裙檀妝,調弄玉簫金管,隻等觀者入席。如蟬道:“先生先前寫過一套傳奇,交代吩咐,若有日他或遭不測,權且讓我等排演這本戲,聊遣傷懷。”
側側想起紫顏那時調音擇律,寫詞串曲,將戲本改過數回,原來暗自安排了後事。她心下淒涼,又有了些許寄托之情,問道:“說的是什麼故事?”
如蟬道:“說的是一個易容師遊戲人間,看破生死。”姽嫿黑了臉搖頭,“他怎不說去求仙?他參悟了,丟下我們難過,沒良心!”側側拉起她的手,微微掙出一縷笑容道:“他一片心意,又花了心血,且安心坐下聽一場。”
那是紫顏去後,姽嫿第一次見她笑,酸楚溫柔。尹心柔在一旁聽了,偷偷抹淚,螢火、長生兩人亦低頭垂眉,順了席坐定。傅傳紅叫人拿來戲本,飛快翻了一遍,慨然笑道:“果然是紫顏,走也走得灑脫!”
筵上雖有珍饈佳釀,幾人全無胃口,一徑癡望台上笙簫。
姽嫿張望片刻,道:“既是演他的戲,豈能無香?我去布置。”起身帶了尹心柔,著人搬來爐鼎,縹緲的香氣頓時如煙卷碧雲,嫋嫋氤氳。
暗箭般的香來時猝不及防。成也薰香,敗也薰香,眾人嗅到香氣,愛不是恨不是,心境繚亂複雜。他們知道,若紫顏還在,必不會怪罪於香,反而笑他們拘泥。
台上一個伶人羅袖鳳錦逐風俏立,一身香霧,陌生的笑容裏挾了熟悉的韶秀溫雅。
他去了,灑然的身影像是從未離開,令人生生要望到眼瞎。
“光陰似流水,日月搬昏晝。塵俗一筆勾,世事都參透……”泠泠樂音起,悲歡離合漸次上演,紅塵內外眾生相,一聲聲委婉啼轉。眾人投進戲夢人生,玉簫錦箏,對景傷情。哭一回,笑一句,悲極了反而收了淚。側側咀嚼每一詞曲,心事逐歌揚塵,仿佛炭火消冰,抑壓多時的哀思稍減。
及一出戲終了,餘音未絕,眾人隻想再看一回,無憾於紫顏良苦用心。那個扮演易容師的伶人甚是乖巧,特意走到側側、姽嫿麵前,奉上兩雙繡鞋,“這是先生為排戲縫製的,大小卻是誰的腳也不合。”側側與姽嫿拿起看了,分明和她倆的鞋一個模樣,默默收下了。
姽嫿看了看台上,驀然說道:“他既往生,我也要去了。”
“你要走?”側側愈加戚然。
“京城這鋪子已盛名遠播,我要帶心柔去別處再開十幾家分店。蘼香鋪必要超越霽天閣,那是我對師父和紫顏的承諾。”姽嫿說著,臉上流出憧憬的瑩光,跳出了一時的悲傷。
側側明白,她不想久留這傷心地,失去了紫顏這個羈絆,又可如從前的自在。
“你要保重。”側側不知再說什麼,寥落的心情一如爹爹去後那時。
傅傳紅忽然牽了牽姽嫿的衣袖,拉她去到一邊堂內。紅爐畔兩人並立悄話,側側迢迢相望,摩娑手中的繡鞋,百感交集。
傅傳紅凝視姽嫿半晌,堅定地道:“我要陪你一起去。”
姽嫿眼前浮起紫顏的影子,那時她千裏相隨,為的是要讓兩人更上層樓。如今,若與傅傳紅一起,前方會否有別樣天地?她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思,忙碌的日子裏,鮮少有時候停下來想一想,探問內心中,究竟把他視做了什麼?
“你肯丟下宮裏的差事?”
“逃還來不及,怎會不肯?沒什麼事比陪伴你更重要。”傅傳紅頓了一頓,“隻要你不嫌棄。”
姽嫿輕聲道:“呆子,我對你一直不夠好,為什麼你還要……”傅傳紅目不斜視望了她,“若有天我也突遭不幸,隻想有你在身邊。”
姽嫿定定將目光停留,這一句的分量她感同身受。倘有一天,她自己倒下,想看見的又是誰人,方能安心閉目歸去?她猜不透自己的心,但,也不忍推開他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