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馬教授家的電話答錄機一啟動,我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的聲音。媽媽穿著西雅圖水手隊的T恤、拖著腳步走出來,把食指壓在嘴唇上,仿佛當下最重要的事就是別把爸爸吵醒。我用一隻手擋開她,她發現我腳下的廚房地板上有一攤逐漸擴大的泥水,開始咬著牙咒罵。我不理會她,繼續瘋了一樣地大聲留言,她隻好暴怒地衝進洗衣間。這時教授接起了電話,我重複著和剛剛一模一樣的話,隻是更大聲了,我聽見自己大叫:“那是一隻巨魷!”

並非我想那是一隻巨魷,也不是那可能是隻巨魷,我隻是在陳述一件事實,發生在這個涼爽的黎明裏的事實。原本還在怒氣衝天拖著地的媽媽,停下手中的活兒,眯著近視的泡泡眼盯著我看,仿佛她兒子說的是什麼古怪的外星語言。

我看過很多關於巨魷的書,我知道巨魷最特別之處並不在於它的大小,而在於它出沒的地方。它們可不是到處都能看到的,特別是像這樣一個海水幾乎不流動的小淺灣,一個距一家小酒館隻有幾百米遠,離保齡球場、高爾夫球場和州政府大樓隻有幾公裏的地方,它們是絕不會出現的--不是很少,而是從來沒有。大部分被發現、可謂少之又少的巨魷,不是出現在鯨魚的肚子裏,就是攤在新西蘭、挪威和紐芬蘭的海灘上。

還有一點就是:它們被發現時都是死的,除非你把那些古老水手傳說中會攻擊船隻、與鯨魚搏鬥的六十米長的巨魷也算在內。我知道大多數人寧願相信神話也不相信科學,尤其是說到海中怪物的時候,因為這讓他們更有理由害怕海洋。我是從不理會那些廢話的。但在沼地上與那隻龐然大物兩眼相對時,我的第一反應卻是拔腿就跑,雖然我靠岸之前的目的是去救它。

克拉馬教授到達時,泥灘已在晨曦照耀下閃閃發光,逐漸湧起的潮水在微黑的沙丘上開辟了一條交雜著泡沫和海藻的大道,但距離擱淺的巨魷仍有好幾米遠。教授不是一個人來的,跟在他身後的還有本地鯨魚救援小組:包括三位女士和兩位綁著馬尾的男士,他們拿著毛巾、水桶和相機,從貨車中艱難地走進泥灘裏。

他們都隻把我當做某個不相幹的野孩子,直到教授說明我就是打電話通報發現那個“生物”的家夥為止。我當時對教授稱呼它為某個“生物”感到不滿,認為他有些瞧不起我,而事後我才了解原因。不過我對於他的信任還是感到受寵若驚,因為他不隻自己趕來,還驚動了地方的救援隊。更何況,他還沒有親眼見到它呢。

克拉馬教授是我最喜歡的大人。在他幫霍爾沃森太太代課帶我們去實地考察旅行時,我問了他好多問題,因此他邀請我到他的實驗室去。他向我展示了一小滴海水裏所存在的所有動植物,讓我看到胡椒粉大小的生物是如何靠比它更小的植物維生的。我完全被迷住了。他還教我搜集標本的方法,給了我一台顯微鏡、一個將近八十升的水族箱,最後還給我一堆名單,告訴我有誰願意購買我所搜集到的東西。他不是像蕾切爾·卡遜那樣的偶像,而隻是一個腦袋裏有正確知識的凡人,他全身上下看起來最與眾不同的,隻有那頭卷發,直直地由他頭皮上冒出,像碼頭木樁上粘滿的紅色管蟲一樣,在他頭上怒放盛開。教授到達以後,我對整件事就喪失了主控權。我獨自經曆的那個夜晚,一碰上晨曦的日光便繳械投降了,沙漏型的海灣在白日下整個亮晃晃地暴露出來。我的發現不再是屬於我個人的。

即便在白天,那巨魷看起來還是很不真實。它就像獨角獸、鹿角兔或某種傳說中的動物一樣--有一個超大尺寸的章魚頭,套在某種鯨豚類或魚雷形狀哺乳動物的身體上。但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它看起來是那麼的強壯和堅不可摧。那布滿紫色斑點的皮膚讓我聯想到防寒泳衣用的厚橡膠,十隻觸手的內側都列滿了吸盤,而且越到尖端部分縮得越小,最尖端的大約隻有一角硬幣那麼大。

“耶穌,瑪利亞和約瑟啊!”克拉馬教授繞著它走了兩圈後,喃喃說道。大部分的救援人員都不願意靠得太近,他們嘴裏邊咒罵著邊往後退,好像那東西有著惡臭--事實上一點臭味也沒有。我們在旁邊看著,教授一邊檢查測量它的頭、呼吸管、觸手和那對直徑二十五厘米的眼睛,一邊對著小錄音機低聲說了些專有名詞。我看得出來,他完全不知道該如何確定它是否還有生命跡象,也不知道要怎樣幫它維持生命。但我還是忍不住問了這些顯而易見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