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不著。睡眠順利無礙的人永遠無法理解:睡眠不是你可以隨心所欲控製的,也不是你說服自己就能辦到的,你要不就是睡得著,要不就是睡不著。所以我醒著,隨意翻閱一本叫《欲望深海》(TheEroticOcean)的書,書裏有一些科學家持續觀察--就像費普斯一樣的“專心一誌”--淺海域中所有的交配行為,其中包括一種極度好色的海膽,會用紅色的卵和白色的精子裝點月色下的海水。就在這天晚上,我偷聽到爸媽討論離婚的事。準確的說法是,媽媽在討論,而爸爸隻是低聲地咕噥。

大人吵架,有時不過是隨即後悔的大吼大叫比賽,不管對錯隻想吵贏,過了一會兒就會為自己的渾蛋行為道歉。他們如果是這種吵法就好辦了。那天晚上我偷溜去吃花生醬的途中,聽到媽媽在現實地評估離婚的利弊,語氣像是在爭論要不要飛去拉斯維加斯度假,或重新整修廚房一樣。

我沒有等著鳥兒的鳴啼聲催促自己入睡,而是在日出前天空還是紫銅色時便溜出門去。你可能會懷疑,我怎麼能如此輕易地自由進出呢?一方麵是因為我住在車庫裏,另一方麵也是因為,我的爸媽從來沒有打心底想為人父母。這也是我偷聽來的。他們並不是不愛我,他們隻是不想管我。

海灣平靜得像個盛滿水的浴缸,每次看到這般景象總是令我震驚,因為我曾經目睹過某些早晨的狂風巨浪,恐怖得會讓人覺得樹木和房子還能幸存真是個奇跡。不過到了七月,波光粼粼的銀色海麵上,隻看得到鴨子遊過的V形波紋,和海草露出水麵的一截截小彎月。如此平和,總會讓人遺忘海灣發怒的樣子。而當潮水漫到比平常高出三十厘米的地方時,與陸地交接邊緣的水麵便會懸鼓起來,就像一杯滿溢的奶昔在玻璃杯緣鼓出一層一樣。這個無風的早晨便是如此。

我知道這時大概沒什麼值得采集的,但總還是能找到一些值得看的東西。如果你常盯著海灣看,遲早會發現一些無法解釋的事。我曾見過一隻展翅有一點五米寬的雄壯老鷹,潛進水裏抓魚,卻再也沒能露出水麵;我觀察過一隻紅色胸脯的秋沙鴨騎在海豹頭上,時間長達一分鍾;我甚至還目睹了一隻小槍蝦衝著一隻比它大兩倍的杜父魚揮動鉗子,並把它擊昏。我還曾經不止一次看到水麵鼓起陣陣波紋,像是被鯨魚頂起似的,但清澈見底的水下根本什麼都沒有。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學會--這些事情藏在自己心底就好。因為任何人都沒有辦法將它們記錄存檔,包括我自己在內。

我在高漲的潮水中往前劃,迎接第一道直射的曙光。兩隻海鴿正飛越海灣,像喜劇搭檔一樣跌跌撞撞地找魚,它們不停地猛拍翅膀,但蠟紅色的腳老是控製不住往下掉。這時有隻西部鷗也急速飛過,後麵還跟了一隻蜂鳥,正用它天生的螺旋槳懸停在空中挑戰物理學原理。

我是在斯庫克姆查克海灣學會如何計算距離和辨認方向的。這裏最寬的地方有一點六公裏,長度則有三點二公裏,是一個南北走向的狹長海灣,越往北向彭羅斯角的方向劃,海灣就變得越深,沙礫也更多。在彭羅斯角對麵是一座廢棄的牡蠣包裝工廠,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倒閉了,但仍然像是被裝入時空膠囊一樣,保持著昔日小港灣的風貌,因為人們根本就懶得去拆它,也沒人想去拖走那些堆積如山、比我還高的廢牡蠣殼。往南再走八百多米,就是泥灣酒館和一排不牢固的小屋,全都向著海灣底端最寬的地方。海灣的西側被陡峭的森林所掩蓋,沿著西邊的海岸線零星散布著十一棟房子,房子後方則是一大片寬闊平坦的草原,上麵永遠放牧著一群群的羊和馬。就像法官常說的,海灣六十年來都沒有任何改變,這大概就是當海灣南岸將興建百萬豪宅的計劃傳來時,大家會如此吃驚的原因。從春天起,我便聽到嗚嗚的鏈鋸聲和隆隆的水泥車攪拌聲,但直到這個清朗的早晨,我才真正劃到如此靠近的地方,近到可以清楚看見遊泳池大小的建築地基,以及日落房地產大門前的裝飾假噴泉。

我轉個方向,朝北用力地劃去,試著讓自己沉浸在某種正常的感傷中,像一個普通小孩偷聽到父母談離婚時一樣。在我六歲時,媽媽曾在我的一群表兄弟麵前,要求我一整天都不準哭。從那之後我就很少哭了。除了這個可能的原因之外,身處在黎明海灣中的我實在也很難感到恐懼或悲傷,太陽還要十五小時又三十二分鍾才會落下山去,海水又是如此的清澈見底。我靜靜地看著海底的世界,酒館附近的大葉藻叢中,藏著許多調皮的朝鮮長額蝦;彭羅斯角凹陷處,白色的貝殼鋪滿了深不見底的海床。

那些像骨頭一樣獨特而看不出年代的貝殼,幫助我了解到一件事:在地球漫長的生命中,我們的壽命實在是相當短暫,如同蒼蠅一般,不過一閃即逝。

“你是被派來這裏做大事的。”那天早上稍晚的時候,我跌坐進弗洛倫斯的搖椅對著她看,聽到她是這麼向我保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