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釜沉舟,背水一戰。老陳被逼到了絕路,錢明海也被逼到了絕路。老陳知道錢明海料定他拿不出這筆錢來,他每月的工資也就五百多元,還常常被拖欠著。這筆錢對他來講是個天文數字,這筆錢除了吃喝,再勒緊褲帶,也就剩個百多元。多少年了,他節衣縮食,粗茶淡飯,僅求溫飽。攢了一點錢,老婆生病時用了一些,老婆死時他全用了,他覺得老婆活著時吃盡苦頭,他對不起她,她要厚葬她,心裏才寬慰一點,所以剩下那點錢也就用了。這幾年,他開始攢錢,他要娶王銀花,他不能虧待這個命苦而又善良、溫柔的女人。王銀花喂豬、賣菜、賣雞、賣蘋果,針尖上削鐵,積攢的錢都交給他保存著,他們商量好了,等錢差不多將房子翻蓋了,再買點簡單的家俱就結婚。
老陳抽開牆上的一塊土坯,裏麵是他精心設計的一個洞。他們的錢都放在一個塑料口袋裏。他將那袋錢取出來,那是鼓鼓囊囊的一大袋錢,說好讓他去存的。可這段時間他萬事憂心,沒有心腸去存。他閂好門,把那袋錢倒在床上,錢像雞窩裏的葉片,散亂地鋪了半個床。望著那堆錢,他心裏的疼痛迷漫開來,擴展到全身,他目光迷離,雙手顫抖,他知道這是在數他們的心血,數他們的憧憬和美好的願望,這筆錢將不是他們的,一切都將不複存在。他醮著口水數,數著,數著,他的眼就迷蒙一片,淚水模糊了他的眼睛,那堆散亂的錢像秋後的落葉,在他眼裏旋轉起來。他使勁地揩眼睛,硬著心腸再數。那堆錢實在太多了,盡是一元、兩元、五元、十元的小票,百元的極少、極少。更多的是角票,數得他的手指都酸了,都木了,數得他醮口水的舌頭和嘴皮都麻木了。才勉強數完。數完他沮喪萬分,氣全泄了,一大袋錢竟然隻有四千多元。這筆錢和五萬元相比,簡直是拿一瓢水去撲火,拿一籠火去烤幹濕漉漉的房屋嗬。
老陳憤怒地將那袋錢甩在床頭,他仰身躺在床上望著房梁出神。他此刻大腦裏一片空白,心裏無依無托。他被巨大的失敗感擊倒。他啥也不想,啥也想不出來,癡呆呆地望著房上的椽子出神。突然,他跳下床,飛快地跑出屋,他圍著房子打量起來。這是一幢土木結構的房子,地勢好,正在村口,一條土路從門前穿過,這條路連接著大大小小十幾個村子,是這些村子的人趕鄉場的必經的地方,這裏是開商店做生意最好的地方。早些年就有人建議他將牆壁挖掉改成商店,生意一定會好,但他癡迷著自己的事,沒有心腸去做生意。村裏的劉奎幾次提出買這房子,並且答應將他的宅基地換給他。劉奎買了輛汽車跑運輸發了財,他瞅準了這座房子的地勢。他咋會答應呢?這是他爹辛苦一輩子蓋起來的房子,爹埋在地下,房子卻聳立在地上,每天望著房子,就像望著爹的影子;望著窗子,就像望著爹的眼睛,他的眼睛是永遠不會合上的,他看著兒子的一舉一動,看著他怎樣生活、怎樣做人嗬!
他記得修這座房子時,爹正是盛年,每天從生產隊回來,已經累得精疲力竭,但爹把褂子一脫,又開始和泥脫土坯。脫土坯是強勞力,娘和爹顧不上做飯,煮一鍋毛皮洋芋,丟幾個給他,自己連皮一起吞了,就開始脫土坯。他和娘每天要脫到見不到一絲天光才歇手,倒在床上,連衣都沒脫,呼呼睡到天亮。有一次爹去水庫勞動,突然下起暴雨,他嗷地叫一聲,連假也沒請,就飛快地奔回村。等他到村時,他被淋得精濕,脫好的一堆土坯也變成了稀泥,爹蹲在雨地裏,任狂風暴雨和蠶豆大的雹雨抽打他的身體,他像一隻被人踢打得濕淋淋的狗,蜷縮成一團在雨地裏嗚嗚地哀嚎。那副景象,永遠地留在了他的腦海裏。
現在,他卻動起了賣房子的念頭,這個念頭使他焦灼萬分、痛苦萬分,內心十分矛盾。他看到了那酷似爹的眼睛的窗子,那深凹的眼睛惡恨恨地看著他。他想起和王銀花的婚事,他心裏又溫馨又苦澀。那是一個多麼好的女人,人好、心好、相貌好,她在生活的苦水裏浸泡得太久了,她多麼渴望有一個溫暖的家,這個家可以使她生活的小舟停靠在一處避風的小港裏,可以使她的小舟不致被驚濤駭浪吹翻打沉。而自己已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同樣地渴望著一個溫暖的家,同樣想結束孤獨清苦的生活,擁有一份卑微而溫暖的愛情。
他出門那天,懷裏揣了厚厚的幾大摞票子,那是新嶄嶄的硬紮紮的票子。
同時,他還揣上了一張王銀花的照片和那張還沒完全設計好的剪紙圖案。那張設計圖他已構思好了,名字就叫《山村文化站》,這是一幅頗有氣勢、構圖繁複、生活氣息濃鬱的剪紙作品,這幅作品呈現出的是他的理想,畫麵上的農村文化活動幾乎都有,有閱覽室、有畫展、剪紙展、有放電影的、有跳“四桶鼓”、唱花燈的、有搞泥塑、根雕的、有對山歌、唱“打鼓草”的,完全用農民畫的手法,畫麵熱鬧、生動。他相信這幅剪紙的構思是別人想不到的,農民太困苦了,農民應該有文化生活,農民不僅要吃飽穿暖,還要有自己的精神追求。通過王銀花精湛的剪紙藝術,一定會在全國獲獎。他知道這一去懷裏的錢就空了,貼在心口的地方,就隻剩下那張照片和剪紙圖案陪伴著他,望著房子,他的眼淚又一次刷刷地流下來,心裏湧出又屈辱、又悲壯的感覺,他狠狠地跺了一腳,決絕地轉過身去朝鄉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