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接吻長安街(5)(1 / 3)

她說這話時很悲壯,神色肅穆,大義凜然,赴湯蹈火的樣子。柳翠赴湯蹈火地去做發型,理發師建議她將頭發盤成高髻,這樣她的身材更苗條更窈窕。接受了理發師的建議她的頭發就盤成高髻了。理發師還為她化了淡妝。試探地問她是不是要舉行婚禮,她含糊地答應著,等理發師為她做完發型,讓她在鏡裏左顧右盼、前瞧後瞧,她看得頭暈目眩,為自己轉眼間變了個人似的而惶惑、而興奮。我看著她這身打扮和曬得黝黑的皮膚,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哪裏不對勁也說不清楚,就像一個畫畫的人將各種色塊拚在一起,豔麗是豔麗了,醒目也醒目了,但總覺得別扭,到底是哪塊色彩拚錯了也說不出所以然。對著長安街上打量我們的人,我開始是心裏亂亂的不舒服,那些眼睛是帶著刺的荊棘,它刺穿你的衣服,刺傷你的皮膚,在你身上留下深深的刺跡。我就憤怒,有啥好看的?你不過就是命好一點,你投胎投得好,投到了城市裏,是條狗投到城裏也是一條狗。再以後我就傲然,我得理直氣壯挺直腰板,我得找到勇氣,找到支撐點,我必須與他們對峙,用眼光和精神來對峙。他們看我我就看他們,他們如果覺得我們可笑我覺得他們更可笑。我緊緊地挽著柳翠的胳膊,柳翠是很不願我和她在大街上挽胳膊的,這陣她和我配合得很好,其實不是配合,是她感到惶恐,感到緊張和不安,她怕被人像看動物一樣地觀看,難道我們是動物園裏化了妝的猴子?她靠著我是她需要的支撐,需要有人鼓舞,否則她會癱軟,會掩麵逃棄。

終於到了長安街,終於到了那天我被人打,被扭送到派出所的那個地點。

所以要選擇在這裏,在我是有些報仇雪恥的味道,有些宣戰的味道,有些發表宣言的味道。我和柳翠還是站立在街邊那棵巨大如傘的大樹下,我挽著柳翠的胳膊調整情緒,我對柳翠說放鬆些再放鬆些,你不要看周圍的人,你要忽視周圍的人,你要把他們看成是樹林裏的樹或者是野草,我們需要的是勇氣,我們在精神上要和他們對等起來,如果我們不熱烈不投入,其實我們的接吻還是失敗的。記住:旁若無人,旁若無人!我像念咒語似地說。

柳翠的身體是僵硬的,臉也是僵硬的,她一時進入不了角色。她跟著我念咒語一樣地念旁若無人,旁若無人……但這咒語並沒有緩解她的情緒,她更加緊張更加惶悚,她羞愧地說她做不到,她無論如何去不掉眼裏的人和物,她對不起我。說著話她眼裏溢出了淚水,眼隨即漲得通紅。我說你要拯救我,你如果放棄我就毀了,你不會讓我毀了吧?柳翠,挺起腰來,想想我們也是人,我們有什麼理由逃棄,柳翠在我的勸說下身子漸漸地活泛,眼睛不再去左顧右盼,臉上除了悲壯就是柔情。她突然閉住眼睛,渾然顫粟,臉色緋紅。她說來吧,我們開始接吻吧。我心跳加快,熱血噴湧,頭開始暈眩,那多年來埋在心底一個怪誕的想法就要實現了,那個雖然荒謬卻又神聖莊嚴的想法即刻就要實現了,我流出了滾滾熱淚,伸出雙臂將柳翠的頭擁入懷中,正要開始親吻,突然一聲斷喝,幹什麼?幹什麼?退後退後,不要站在街邊。那突如其來的斷喝驚心動魄,我放開環抱柳翠的手,看見幾個戴紅袖套的人正在朝我揮手,他們神色肅穆,語氣不容置疑:朝後退,不要停留,外賓的車要來了,不要影響市容。我的心立刻冷到冰點,洶湧澎湃的激情倏然退去,心裏沮喪到極點,恨不得一拳將那棵大樹擊倒,讓那狗屁的外賓的車開不動。

一隊黑色的車出現在我的視野中,車很豪華,也不知道是啥牌子的,統一的式樣統一的顏色,悄無聲息地朝我們的方向馳來,轉瞬之間,消逝在長長的街頭……四我從主體建築的四樓上跌下來了,主體大樓已經封頂,外牆的裝飾也已經完工。我們像剝筍殼似地要將牆外腳手架卸掉。我在板腳手架的接頭時,不小心從上麵跌下來。跌下去的時候,我很茫然,像飄在空中的一片羽毛或者一片落葉一樣,輕飄飄地往下墜。所不同的是羽毛或者落葉因其輕,可能會飄向其它的地方,而我卻是徑直往下墜的。在呼呼的風中建築物飛快地朝後退,一扇扇窗子瞪著驚恐的眼睛將我的身影留入瞳孔,又飛快在從瞳孔裏抹去,我的第一感覺就是完了,徹底完了。說真的,當時我是啥也來不及想的,隻想到將和這個世界道別,沒有悲哀,沒有失望,沒有惆悵,更沒有惋惜。當我砰的一聲摔在水泥地上時,工地上所有的人都驚呆了,他們在各自的位置上呆呆地望著我,等有人首先驚醒過來朝我跑去時,所有的人才從各自的位置下來,潮水似地湧到我身邊。

我被送到醫院,三天之後我才從死神的懷抱裏掙脫出來。當我睜開眼睛時,我看到了穿著白大褂的醫生,他們像冬天公路邊被刷了石灰水的白楊樹般排列著,睜著驚喜的眼睛。我看見了柳翠,柳翠的眼睛像趕場天賣不掉的爛桃子,又紅又腫。她看見我醒過來顧不上羞澀,緊緊地挽住我的脖子,將我的頭放在她懷裏,生怕我掙脫她遊絲一般脆弱的生命召喚,回到死神那裏去。她嚶嚶地哭著,嘴裏喃喃地說著什麼,又哭又笑。醫生們才撒離,她就抱住我的臉使勁地親吻起來,弄得我差點又背過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