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在那無聊的日子裏(3)(2 / 3)

小個子將我們帶進那間空房,他開始審訊我們。他坐在那張落滿灰塵的辦公桌後,坐直了身子,端夠了架子,小小的眼珠直直地逼視著我們。我想這一定是個在單位、在家裏都長期被人忽視的人,在單位一聲不響地活著,開會經常坐在後麵,領導表揚誰批評誰都想不起他,單位集體活動也常常把他忘記。

終於有這麼一天他管的書被偷了,終於把他喊去訓斥了,訓斥完了他心裏很難受,但也有些欣慰,他成了一件事情的責任人。現在他坐在椅子上,我們站在地上,他連牆也不讓我們靠,看見我們規規矩矩,低眉順臉的樣子,他心裏高興得很,於是他的架子很大,神情很威嚴,聲音宏亮而自信,連不太直的腰也挺得緊緊的。

我們在他威嚴而冗長的訓斥之後仍然沉默不語,我心裏真的很緊張,不曉得這事的結果是什麼?如果他真的要把我們送給單位,批鬥是肯定免不了的。

那時的批鬥使人喪魂失魄,我親眼看到很多被批鬥的人被打個半死,如果僅僅是掛個黑牌子我也忍了,最怕一哄而起的毆鬥,誰將你打死死殘你都不知道。

我這人最怕打,如果在戰爭年代肯定是叛徒,一想到我的性格我就臊得慌。倒是鐵梭標無所謂地站著,鐵梭標開頭也緊張,到後來他就不緊張了,他甚至抱起雙臂,腳一抖一抖的。小個子發現了他的抖動,立即大怒,過去就揉了他一大掌,你打擺子了嗎?抖啥抖,放下手,站直掉。鐵梭標懶懶地拖了一下身子站直了。我說大爺你饒我們吧,我們是第一次偷書,小個子說誰是你大爺?這裏隻有同誌,少油嘴滑舌。

接著叫我們將贓物呈交到辦公桌上清點,我們小心翼翼地將書抱到燈光明亮的辦公桌上,把書一一打開。這一打開,我目瞪口呆,裏麵全是學習材料彙編的小冊子,沒有一本文學書籍。我懊惱得想上吊,費了天大的勁,冒著風險,弄來的卻是學習材料。我知道當時的學習材料封麵大多是白的或黃的,字是紅的,裏麵的字一大個一大個的。鐵梭標看到政治學習材料,懊惱地說白球幹,盡是學習材料。小個子管理員說,盡是學習材料就不是偷啦?老實站過去。我看到黃底紅字的封麵,迅速反應過來了。我說看到了吧,我們想學習,街道上的一幫年青人想進步,組織起來讀書。但你卻把政治學習材料捆起來,和封資修的大毒草放在一起,你不光剝奪了我們學政治的權力,你還汙侮了這些學習材料,把鮮花放在毒草裏,混淆是非,顛倒黑白,該當何罪?我這番話講得義正辭嚴,講得順順溜溜頗有水平,其實當時的語言就是這種語言,連小巷裏的王大媽一講起來都一套一套的。但這話確實擊中要害,確實具有威攝力和殺傷力。

那晚的情形可想而知。小個子管理員一下子將身子縮小,一下子將一臉的威嚴變成謙卑的笑。他一再地說誤會誤會,對不起對不起。他曉得我們偷書是真的,但偷來的卻是政治學習材料,問題就出在他不能把政治學習材料從書架上收來打包,而要讓它長久地那怕是落滿灰塵地占據書櫃,更不能把它和封資修書籍混在一起丟在閣樓上,這事認真起來就是真要命。

在我們斥責他且不饒恕他的聲音中,他提著電筒去找回我們的鞋,他恭恭敬敬地將鞋提到我們麵前,他還要打水來給我們洗腳,我們早就沒了耐心,各人將腳套進鞋裏,揚長而去。

鐵梭標在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好些日子,鐵梭標不在的日子裏我感到很無聊,我們是見不得又離不得的,見了麵就要鬥法,誰也不服誰,但每次吃虧的總是鐵梭標。鐵梭標有蠻力,啥事都是直來直去的,我每次都想著法子治鐵棱標。每次見麵倆人都弄得不愉快,發誓再也不見麵,可第二天缺了誰,這天就過得索然無味。

去瞧瞧,這雜種死到哪裏去了,莫不是幹壞事讓人家抓起來了。我就到鐵梭標家,我是很不願到他家的,他媽一見到我像見到仇人似的。他媽說你臉皮真厚呀,比城牆拐角還厚。你們夥在一起瞎胡鬧,哪天出了事就好了,省得大人擔驚受怕了。她一嘮叨起來就沒完,不斷數落我們的不是,把我們那點可憐的自尊心數落得一點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