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響起來,我們傾心聽起來,周萍坐在矮凳上,非常專注的樣子。我們也不知道這曲子要傾述啥?要表達啥?要傳達一種什麼的情緒和內涵,我們隻是憑感覺去聽,去判斷,去領悟。我知道以我們的水平是啥也聽不明白的,更不可能將它的時代背景,將它深刻的思想內涵弄清的。但我還是被它的深沉、博大,被它的雄渾、激越,被它的憂憤和不屈,被它的低回往複,不屈不撓所感動、所陶醉。那種索迴在胸的難以言說的情愫,深深地震憾我的心靈,滌蕩著我內心卑汙的東西。我看見周萍臉色酡紅,身子樹葉般顫動,雙手緊緊地抓住凳子。周進閉著雙眼,身子隨著音樂的旋律而傾斜而顫動。連不以為然的孫繼革,也癡呆呆地坐著,臉上的表情也隨著音樂的變化而變化。聽到最後,我的眼裏不知不覺噙滿了淚水,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憂傷和激憤,有一種想呼叫想傾述的欲望……周進走了,周進是帶著詩一般的夢想去的,這個神經質的讀了好些書而又迂執的人,他說他終於走出這個令人窒息的小城,告別了單調重複的打鐵生涯,那裏有莽莽蒼蒼的森林,有綠草如菌的草地,有啁啾啼鳴的百鳥和流水潺潺的小溪,他講這些話時神情恍惚而又神往,我真擔心他這夢是不是真的。他真誠地把他妹妹周萍托付給我們。他說老爹隻有一口氣了,周萍又是一身的病,這一走,何時能見?也不曉得還能不能再見到他們。他說得很傷感也很不吉祥,我就打斷他的話,信誓旦旦地作了保證。我在講這話時未經思索,講完我的臉色緋紅。周進又一次疑惑地看著我,又看看周萍。周萍臉上有些不自在,她說你不要囉嗦了,我會照管好自己的。
周進走了,周進家門口的鐵匠鋪就永遠的沉寂,再也聽不到周進有一陣無一陣的打鐵聲。再也沒有一些閑人在他家門口喝茶、吹牛、下棋,幾場雨過去,連火爐上都長出青草。他的家清寂如亙古,隻有偶爾傳來的他的老爹在躺椅上打呼嚕的聲音。我很想時刻到他家去,很想嗅嗅那古老的木屋的潮濕的氣息,很想看看悄無聲息,身影飄忽的周萍。但又不能經常去,我怕周圍鄰居的閑言碎語,更怕見到周萍,一見到她我就局促不安,就渾身不自在,就瞼著眼皮,無端地害臊。見不到她更焦躁,更煩悶,我鼓足勇氣,為能去她家而尋找理由。去周萍家總得有事幹才行,我就幫她去排隊買糧買米,去劈燒柴,去挑水,去買蜂窩煤。這些事都做完了,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理由再去。鐵棱標不在了,周萍家又不能經常去,我很孤獨,很失落,內心的焦慮和煩躁,使我夜不能寐的。我突然想起為她家打灶,想起打灶我就興奮起來,到處去看別人家的灶。那時我們這裏的灶都是沒有火管的,一燒火屋裏像熏耗子一樣把人熏到外麵來了。我歪歪扭扭地畫了好些張自己設計的草圖,我一連幹了好些天,壘灶是泥工活,又是技術活,勞動量大,費了好幾天的時間壘好了,一生火,到處冒黑煙。周萍怯怯地看著我,她幫不上手,她一動就喘得厲害,臉色潮紅,虛汗直流,她一直拒絕我壘灶,無奈我主意已定不可更改。我不敢認真看她,在做活的空檔我瞟到她的身影,聞到她的氣息,我就激動不已。那灶連改了幾次都沒有成功,我卻表現出少有的固執和堅韌。一邊做活一邊琢磨,有時蹲在地上半天不出聲,想啊想的,突然叫一聲,有了,有辦法了。接著又繼續折騰,直到有一天那灶火苗呼地一下拔出來,滾滾濃煙順著土煙管呼嘯而出。
那火旺旺的,騰騰的,屋裏沒有一點煙,關上門窗,屋裏暖暖的,盡管是隆冬季節,我們都感到熱浪炙人。周萍呆呆地站在那裏,眼裏含著淚水,一句話也沒說。
就這樣過了一段日子,我心裏像長了蓬蓬的茅草。那段時間我沒去周萍家,該做的事都做完了,因為沒有鐵梭標,覺得日子更難打發。我猜測鐵梭標可能去哪裏去了,為他擔心為他後悔,周萍說他走不遠,肯定就在這周圍,富源就這麼大,也許就在周圍的山林裏。周萍歎息,說這個人,怎麼會做這無聊下流的事,說完,臉就有些紅,又有些鄙夷的樣子。
周萍病了,周萍這次病得很重,我看到她時她已經睡了幾天了,在這幾天裏她幾乎沒吃啥東西,她的老爹幾乎沒有什麼能力服伺她。我見到她時她已虛弱得喘氣都困難,臉色白得透明,高燒不退,薄薄的嘴皮結了厚厚的痂。我趕緊扶起她要送醫院,她掙紮著說不去,不用看的,我知道她是怕住院花錢,這確實是個難事,沒有錢醫院是進不去的。我急急忙忙地衝出來去找錢,可那裏找得到錢呢?我那時對錢的認識一下子就深刻起來,這狗日的錢嗬!真是害死人。我全城轉了一圈,沒借到一分錢,誰也沒有多餘的錢,誰也不會借錢給一個成天閑混的人。我想到了我媽的一副玉鐲,那是她的陪嫁,藏在一個小箱子裏,她把它藏得緊緊的,誰也不讓見。我費了很多勁把它找到,悄悄拿去賣,可那時誰會買這玩意兒呢。我都快急哭了才以極低的價賣給一個老頭,可錢還差得多呢,我都快急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