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臾,彤兒開始動手了,微涼的濕膩感覆在後背,隱隱帶出些令人呲牙的刺痛,這些痛若是放在普通女子身上,必定叫喚不停,泫然欲泣,可對著浣兒,卻仿若失效的布鍾一般,半點感覺都沒有。

沒感覺嗎?不是沒感覺,隻是感覺太細微了,細微到幾乎無所察覺罷了……

三十年的地獄煎熬,日日油鍋、刀山,業火,焚爐,哪樣的痛不比現在更崩苦千萬,那些都習慣了,何況現在呢?

上完膏藥,見浣兒居然半聲未吭,彤兒心中佩服之餘又覺得狐疑,浣兒與她同期入宮,兩人自入了草木坊就成了姐妹,算來也有一年的交情了,她認識的浣兒膽小如鼠,嬌弱贏俏,總像隻瑟縮的小兔子。可前日得罪了蓮姑姑,被一番巨打後,再醒來,她卻像是換了個人,不僅不哭不鬧,不吵不叫,還淡然得不似凡人。

看著那被藥膏塗上,卻仍難掩錯綜複雜的玉肌後背,彤兒想著,若是自己受這些板子,隻怕早就撅死過去了,整整五十大板,全打在背上,這是怎麼熬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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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寂靜無聲,窗外明月皎潔,卻恍如隔世。

聽著身邊之人均勻有致的呼吸聲,浣兒慢慢的睜開眼,後背上的傷對她而言似乎並無影響,她起身下榻,走至窗前,輕輕推開玉娟製的窗扉,看著外頭皓月瑩潤,光潔無瑕,嘴角牽出一絲諷刺。

徐徐的寒風吹刮在耳邊,掀起她半縷額前青絲,凜風似乎帶著一些聲響遠渡而來,若仔細聽,便可聽出那是遠處大殿裏飄溢而來的絲竹之音,婉轉吟奏,仿似女兒嬌聲輕唱。

她冷笑,唇邊一抹嫣然:“哼,這元堯帝倒是比他爹更懂享樂逍遙。”

似是因為她這句話,遠處的絲竹吟唱仿佛更響了些,染得這碩大宮闈,瓊樓玉宇,煞是風光無限。

聽夠了,浣兒這才淡漠的拉回窗子,簡陋的屋子裏一目了然,床上的彤兒還沉沉的睡著,浣兒歎了口氣,唇畔勾起一絲苦澀……三十年前的自己,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叱吒中原,令匈奴聞風喪膽,令三國君皇臣服膝下的驍戰將軍“雲寰”,竟會淪落到住這種鰥寡陋室。

往事回首,三十年前,那夜舉國歡慶,九重鳳闕裏,她頭戴華彩風冠,身披炫紅流衣,雙手端的是隨她出生入死,馳騁沙場整整三年的寶劍“鳳泊”,她以開國驍戰將軍一職,攀嫁這與她攜手創世的崇錦國的新帝——遠樂帝。

帝後無雙,本是千古佳話,百姓稱頌,都道郎才女貌,天造地設,卻不想紅燭暖帳下,那杯合巹酒,卻是藏著霸道烈毒,原來愛情,本就是人世間最大的騙局,她的新婚夫君,要在新婚夜,送她進那無間地獄,將他們的山盟海誓,親手摧毀。

為何會這樣?十年相愛,十五歲相識於落難,十七歲隨他東征西討,建立這盛世華都,卻不想鳥盡弓藏,他們的結局,竟是她戰勝而歸後,他親手送上“魂斷”,了她餘生……

一口怨氣不消,她沉淪地獄整整三十年無法投胎,日以繼夜的受苦受難,痛徹心扉,她卻是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為何一切會淪落至此?曾今的甜言蜜語,曾今的共赴患難,千山暮雪,到頭來竟是這無邊結局……他,可曾午夜夢回,想起過去重重?夢消愁腸?

嗬,或許想到過吧,否則,耗盡八年光景建立的大好山河,怎會無福消受?怎會四十不到,就英年早逝?又怎會甘心將這苦心奮鬥的一切,便宜了那後一輩的閑人?

可是……東方凜,你以為你死了,我便不會報複了?

你以為我隻將這千錯萬錯歸咎於你一人之身?

雲梓——那夜,彌留之際,你不是說她才是你的一生等待?

明知道那個所謂的妹妹,曾今如何待我,卻非用她傷我……

東方凜,你竟決絕負我至此,便莫怪我有怨抱怨,有仇報仇。天道有理,我今得幸重生,便是要將你重視的人,一一毀絕,才肯罷休——